從什麼時候開始,沒辦法誠實的說『我不知道』?

我很驚訝地發現,拒絕說「我不知道」是如此的不理性,但是我們卻用得這麼頻繁、而且如此隨意,欺騙別人的同時,也在騙自己。
  • 文/ 書摘
  • 2017-10-20 (更新:2017-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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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知道? 還是不知道?

果然,就像在學校,只要沒預習功課的學生一定會被老師抓到,奧斯卡好死不死點名到我頭上:

「你對蘇格拉底在歐緒弗洛篇(Euthyphro)關於『虔誠』 的對話熟悉嗎?」

「不是很清楚。」我語帶抱歉地說。

奧斯卡立刻停下來,教室的空氣瞬間僵住了。

「什麼叫『不是很清楚』?」奧斯卡整個身體朝著我轉過來,這絕對是他要火力全開的前兆。

「咦?我說錯了什麼嗎?」一時之間我像不知道做錯了什麼的孩子,立刻心慌意亂。

「不是很清楚,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只知道一點點。」其實我一點都不知道,連歐緒弗洛篇在講什麼都不曉得,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說知道一點點比說完全不知道,要來得有面子一些,所以就勉強這麼說了。

沒想到奧斯卡一點也沒有放過我的意思:

「一點點?」他說,「那告訴我你知道的那一點點是什麼。」

「這……」我頓時面紅耳赤,好像被抓到說謊的小孩。

「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奧斯卡追問。

深呼吸了一口氣,感覺到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我身上,我充滿恥辱地一字一句說:

「對不起。」

「你跟我『對不起』做什麼?」奧斯卡用鼻子哼了一聲,「我能拿你的『對不起』做什麼?我應該覺得高興嗎?」

不知不覺,我犯了他的另外一個大忌,但是我要到後來才知道。

「所以你這時候應該說的是『對不起』嗎?」

我像犯錯的小朋友那樣搖搖頭。我感覺到自己正在接受真心話大冒險裡面的懲罰,但是比對外大喊「我是豬」,或是當眾扭屁股一分鐘還要屈辱。

「所以你應該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拿奧斯卡完全沒轍了,只能完全放棄。「動輒得咎」這成語的起源,根本就是奧斯卡的學生發明的吧!

沒想到,奧斯卡卻樂了。

「沒錯,答對了。你剛才的答案應該是『我不知道』,而不是『只知道一點點』,哲學思考裡,沒有什麼叫做知道一點點,因為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用哲學, 做自我諮商練習

整天我都很認真在想這個問題:「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不是很簡單的事嗎?為什麼我做不到?」

我知道,這是奧斯卡給我的一節自我哲學諮商練習。

按照奧斯卡的訓練,首先第一步,我必須釐清,這是我自己個人的問題,還是文化的問題?語言的問題?

我立刻發現不只是我一個人。在亞洲,我們對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一點都不知道。

 

把我打回原形的哲學諮商

所以我發現,自己會這麼回答,應該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集體的問題。無論在泰國還是台灣,緬甸還是日本,好像都會這樣,最有感的是在緬甸問路,問十個人往往會指出十個不同的方向,但是用常理判斷就知道不可能十個人都是對的,頂多只有一個人真的知道,另外九個人都不是真的知道我想要去的地方在哪裡,往往反而帶來更多的困擾。

「如果剛才直接老實告訴我『不知道』,我可能就會少走很多冤枉路了啊!」

雖然深受其擾,但是我直到被奧斯卡抓包之前,並沒有發現自己其實也是這樣的。

接下來按照奧斯卡的方法,進入到第二步,我要問自己:「我為什麼怕說『我不知道』?」

從生活當中,我不願意直說「我不知道」的場合,我發現有幾種顧慮:

被問路的時候說「不知道」好像不友善、不禮貌。

直接說「不知道」,顯得太隨便、沒有努力。
說「不知道」很丟臉,會覺得自己很笨。
說「不知道」很丟臉,會被別人認為很笨。
說「不知道」會顯露自己沒有自信。

第三步是找到問題,也就是所謂的「問題化」(problematization),這些讓我不願意說「我不知道」的顧慮,應該都可以找得到問題:

我很驚訝地發現,拒絕說「我不知道」是如此的不理性,但是我們卻用得這麼頻繁、而且如此隨意,欺騙別人的同時,也在騙自己。久而久之,讓我們以為自己比實際上更厲害一些,好像什麼都「有點知道」,其實並非如此,所以當我們的謊言被輕易拆穿的時候,卻覺得對方是粗魯、無禮的。

 

何時開始我不敢說: 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沒有辦法誠實說『我不知道』的?」

然後我想到小學課堂上,我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

「老師,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看到童年時比一般孩子身形還要弱小的我,恐懼地小聲回答。

「你怎麼可以不知道?」老師暴跳如雷的樣子,「我不是教過了嗎?考試考這題出來,你可以回答『我不知道』嗎?」

然後,我就跟其他孩子一樣,變成再也不敢說「我不知道」的人,慢慢地,長大以後變成不敢說「我不知道」的大人。

小時候我看到校長站在台上,長大以後看到政府官員站在立法委員面前接受質詢,我可以輕易辨識他們的伎倆,他們其實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自己的嘴裡會吐出什麼話來,但是他們還是逼迫自己口若懸河,一直、一直說,什麼都說了,就是說不出「我不知道」這四個字。

慢慢地,我就有了一個根深蒂固的印象:原來在社會上,想要變成成功的人,是不可以說「我不知道」的。

想通以後,我也就沉沉睡去了。

 

說「我不知道」很丟臉?

隔天早上,奧斯卡沒有忘記在開始上課之前,指名要我交代為什麼說「我不知道」對我這麼難。於是我把小時候在學校不允許說「我不知道」的陰影,描述給其他同學聽。我看到大多數的歐洲同學們,都露出驚訝的神情。

「只有你的老師這樣嗎?還是大多數老師都這樣?」有人問。
「我從小到大,在亞洲大多數的老師都是這樣的。」我回答。

包括奧斯卡在內,都用非常同情的眼光看著我。

「有沒有人能說出『不知道』的好處是什麼?」
「很多時候,我們是從學生彼此的對話,才知道癥結點在哪裡,甚至引發出一些老師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挑戰老師也去思考,所以有人『不知道』,對大家都很有幫助。」

於是,我從小對於說不出「我不知道」的心結跟羞恥感,就這樣解開了。

「Parrhesia」,我在舌尖反覆咀嚼這個陌生的古希臘字,知道從此以後我可以擺脫「社會化」的沉重包袱,凡事實話實說,心裡輕鬆多了。雖然奧斯卡的方式超級激烈,但是我看到奧斯卡重現蘇格拉底時代的對話與辯論,用詰問來引導人思考,就像蘇格拉底教導學生的時候那樣,從不直接給予知識;而是透過引導,甚至是一些震撼(astonishment),讓學生透過思考與辯論,自己找出真理。

 

摘自 褚士瑩 《我為什麼去法國上哲學課?》/大田文化

 


Photo:Abhinaya Mohan,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吳佩珊、吳怡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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