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媽媽:
有人說,新生兒之所以大哭,是因為知道自己要來世間還債;科學發現則不然:初啼是由於新生兒離開母體後,吸進了第一口空氣,緊接著的呼吸動作迫使空氣排出肺部,氣體通過聲帶發出的震動聲響,便形成初生時聽來強而有力的哭聲。
隨著肺呼吸完成,新生兒的血液循環開始運作,體內的臟器紛紛各司其職,原本仰賴臍帶與母體的連結宣告終止。一個新生命獨立了。 離開悠遊自得的水中世界,突然接觸到既明亮又冰冷、喧鬧又疏離的嶄新環境,更多刺激撫上口、鼻,竄入甫動工的胸腔、肺臟,促使聲帶發出更強烈的呱呱哭喊,引來周圍的大人照顧自己。新生命的獨立是如此微妙:有形的臍帶只是化成無形的羈絆,剪不斷。
小晴兒剛出生沒多久,護士將饑餓啼哭的她送來我身邊,解開產後汁液頻頻匯聚的乳房,來停止饞饞小嘴的渴望與不安。 嬰兒的口和母親的乳房—不該是天經地義的結合,是世上最初最美的接觸才對?
然而當她小嘴來到我胸前,這美好的片刻才不過數秒,她就吐出原本含住的柔軟,用力啼哭。 「哎呀,吸不到奶。加油啊小東西。」護士在旁為小晴兒和我打氣。 含,吐,哭。 咬,吐,吼。 她尋找乳房的力道和氣息逐漸加重,哭泣聲也從小溪流轉成急湍瀑布。
然後我們都累了。乳房的脹痛更劇,乳汁卻一丁點也不見排出。小東西的饑餓更深,珍貴初乳卻連一滴都吝於給予。 「算了,太難了。」我被小晴兒哭得心急,喚家人幫忙拿來事先準備好的電動吸乳器,咬著牙用熱燙的毛巾舒緩漲如巨石的乳房,在馬達的強力擠壓下,鵝黃色的乳汁終於通過管道進入透明的奶瓶。
為數不多的液體,放在手上還有方離開母體的溫度。 小嬰兒如獲至寶,嘴邊肉前後蠕動,短暫解去剛才的渴。但初乳稀有豈能滿足嬰兒的胃口?哭泣取代「不夠不夠」的抗議聲再次響起,也重新帶起為母如我心裡的無盡挫折。 隔壁產房的那位媽媽顯然比我爭氣。 哭哭停停的嬰兒啼聲後,一陣歡呼從隔壁房裡響起。 「你看,他會了他會了。」 「他的小嘴好可愛。」 想必是那廂的新生兒在掙扎後,學會以自己的口去吸吮母親的乳房。
禁不住好奇,我拖著產後尚無力的腳步前去探望。隔壁媽媽顧不得袒露乳房的春光,大手招呼我進房。 我看見嬰兒微微拱起的身軀形成一種獨特的招式,就像某種高超的瑜伽技巧般,旁人學不來;搭配著母親呼吸氣息的起伏,產生一種規則的律動。 太美的畫面了,耀眼得令我幾乎睜不開眼。
好景不常,隔壁房的寧靜並沒有維持太久。明明已經學會吸吮乳房的新生兒,啼哭音量卻越來越大。 豐腴的母親日夜進補,食材中也加入各種傳說可以「通乳」的成分,但寶寶仍像個深不見底的大胃王,用強烈的哭聲來表達饑餓。 那母親臉上的慈愛光輝逐漸被憂愁取代。每每我和她並排站在育嬰室前探望寶寶,她總自責乳汁不足,我則感嘆錯過了親餵的時機。 幾天過去,加入我們「懺悔媽媽團」的人數日益龐大。我們才知道,原來那家的寶寶才剛因為黃疸指數過高而去接受光療,另一家的寶寶夜半總因胃脹氣大哭而無法入眠……
媽,到底是誰說「為母則強」這種鬼話? 當了母親以後,明明膽小得要命,孩子隨便一哭都讓我們心碎,深知自己能力有限,根本無法應付所有未知的威脅。 就像克萊茵女士所言:母親不可能完全滿足嬰兒,嬰兒亦缺乏理解世界的能力。兩者的有限性加在一起,必然經歷混亂與創傷。 我們總以為是父母做了什麼造成孩子的創傷,殊不知在生命最初,創傷可能早就被設定存在了。
恩恩
親愛的恩恩:
妳生產當天的情景媽媽印象深刻,妳擠奶露出痛苦表情也讓我十分心急。恩恩,即便知道妳已經是個大人了,媽媽也無法將與妳有關的一切置身事外,妳的挫折仍引發我幫不上忙的焦慮。是的,媽媽必須承認自己能力有限,即便生養過兩個小孩,面對初為人母的妳依然使不上力。
然而人好像就是這樣,越焦慮於自己使不上力,就越想要給妳亂出主意。我永遠記得妳產後某天,突然像吃了炸藥一般對我說:「妳可不可以不要再一直落井下石,不要再一直碎碎唸:『妳看,我就跟妳說過……』我知道妳很厲害,我知道妳是我媽,可是妳能不能給我一點自己的空間,讓我依自己的方式來養小孩!」
媽媽一方面感到難過,一方面也自責—我知道對一個遭遇挫折的新手媽媽而言,這些話就像在責備她一般。 媽媽只想讓妳知道,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媽媽
焦慮真的會讓人做出許多不見得貼近本意的行為。 就像您不斷地想要幫忙我,就像我忍不住大發脾氣。
我們都還無法承受自己能力有限、允許自己能力有限。我們太常用「全能」的自我期待來掌控自己的生活,折磨身邊的人。 然而,唯有面對天地萬物、大山大海時,我卻能看見自己的渺小,體會「能力有限」其實就是身為一個人最大的快樂。 親愛的媽媽,面對能力有限的焦慮,我們努力讓自己不再努力,直到真正願意放手的那一天。
摘自 許皓宜《即使家庭會傷人,愛依然存在》/如何出版社
Photo:Anna Pruzhevskaya,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吳佩珊、曾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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