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命」就會過得不好嗎?

我覺察到,自己是見不得孩子不開心,看不得她不快樂。是啊,我已經這麼努力當個開明的媽媽了,她怎能辜負我當個不快樂的小孩?如果她不快樂,我的努力不就沒有價值了嗎?

親愛的恩恩:

身為母親,和一個與自己相像的女兒說話,感覺就像在和內心的自己對話。媽年輕時一向不太觸碰自己的心,或許因為生活太過忙碌了,沒有太多空閒時間可以思考,有時候無腦生活對某個階段的我們來說,是一種最省力的生活方式。

不過媽年紀大了,怎麼樣都不能不承認,生活裡有越來越多空白需要靠自己去填滿。雖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總不希望自己蓋棺的那一刻,給靈魂刻下的記憶只是遺憾;更重要的,我不希望有天當自己離開人世時,留給你們姊弟倆的也是遺憾。

恩恩,妳在我心裡確實是個好女兒,但這個「好」本身就是個非常抽象的字眼:它是隨著心情、還有周圍發生的事情而變動的。對我來說,妳並沒有一定要是什麼樣子,才叫「好女兒」;然而也可能因為我當下的心情不好,讓妳誤認為我沒有把妳當成一個好女兒。那麼我講得更精確一點好了,妳一直是個讓我引以為榮的女兒。或許跟妳弟弟比起來,我似乎投注了較少的關注在妳身上,但那是因為即便我不用轉身看妳,都知道妳擁有支撐自己好好生活的能力。

家裡頭除了我以外的三個人:妳爸、妳弟弟、還有妳,就只有妳讓我放心地像對自己放心一樣;當然,在我焦慮不安的時候,對妳的叮囑就像妳也同樣處在焦慮不安當中。我終於發現,我好像把妳當作自己的連體嬰一般,讓妳不知不覺過上跟我童年相仿的生活。雖然這對妳來說並不公平,但在我前半輩子的婚姻生活中,妳的存在是我生命裡頭不可缺少的慰藉。

沒有妳這個好女兒,我可能當不了一個好太太,搞不好也當不了一個媽媽。

恩恩,我發現妳真的長好大了,妳所好奇、困惑的,都不能再用童話的角度來提供妳答案。所以有些家裡的事情我想讓妳更明白,我相信妳的成熟度已經可以開始理解上一代的故事。

妳說妳爸是家裡頭最情緒化的人。是的,我不否認,結婚初期為了要和他的脾氣磨合,我掉了不少眼淚。

妳說看見我和妳爸爭吵時,有咬嘴唇的習慣。是的,我也不否認,一開始確實是為了讓自己忍耐,後來則是為妳爸感到心疼。妳是知道的,妳外婆只生了我和妳兩個舅舅而已,妳爸卻是在十個兄弟姊妹的家庭中長大。

妳爸是十個兄弟姊妹中排行倒數第二個孩子,當年小孩之間年紀都不會相差太遠,所以大家幾乎是輪流享受母親的關愛,只是在妳爸之前生下來的最小的姊姊特別體弱多病,一直到妳爸出生了還需要時時刻刻喝奶水。所以妳阿媽就這樣一手抱著妳爸、一手抱著妳小姑,然後肚子裡又懷了她最小的孩子。

妳那個最小的叔叔呀,長得跟妳爸是一模一樣,還記得小時候連妳都會把他們搞混。妳爸在家裡的地位就這樣被別人給取代,先是和大一點的姊姊分享一半的奶,最後因為小一點的弟弟,連奶都沒得喝了。聽妳阿媽說,好幾次妳爸尿到整條褲子濕了都沒人理,身上臉上都長滿紅疹,可憐啊。

別怪妳阿媽,她也不是故意要這樣對妳爸的。妳小叔才出生沒多久,妳阿公就幫人家借錢的單據簽保證人,後來借錢的人跑了,阿公就被警察抓去關;雖然關一陣子就放出來了,但阿公總是把鬱悶憋在心裡,出獄沒多久就過世了。有人說他是病死的,妳爸卻覺得阿公是自殺死的,每次講起這事就生氣。

恩恩,比起對妳爸的情緒化感到生氣,我好像更能理解他發脾氣背後的痛苦。在他成長的環境裡,沒有大哭大鬧是不會被看見的,像妳阿公這種不吵不鬧的好人,最後只會落個淒慘的下場。妳說,我既然知道這些,怎麼還跟他吵得起來呢?我哭、我咬嘴脣,一半是為了我自己,一半則是為了他。我和妳爸的關係,並不是真如妳所看見、所聽見、所想像的那樣。

這就是夫妻。吵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牽扯一輩子,也愛了一輩子。
這也是我的生命和我的本分—就像我註定生下來成為扶持妳外婆的幫手—過程中酸甜苦辣都有,沒什麼好不甘心的。即便當個好人,我還是擁有身為好人的幸福。

至於妳,恩恩,就往妳覺得幸福的那裡去吧。這是媽媽給妳的祝福。

媽媽

 




親愛的媽媽:

很巧。讀您的日記時,我正好念到克萊恩女士晚年的一篇論文〈論孤獨的感受〉。文中一個很有意思的段落,談到人「享受」生活經驗的能力。

要怎樣才能在生活中經驗到「享受」的感覺呢?克萊恩女士說,有兩個條件:

首先是「感恩」:因為心裡深深感覺到了,就會產生想要回報所接受之美好的心願,於是感恩成了慷慨大方的基礎。
然後是「認命」:接受自己有機會觸及的愉悅,不貪婪乞求那些無法觸及的滿足,對於挫折不過度怨恨。

原來知道感恩又能認命的人,往往就是不怕挫折、可以享受生活的人。

媽,我一直以為您活得並不快樂,若用這個定義看來,或許您比我更有能力享受快樂。

該怎麼說呢?如果把「快樂」比喻成「金幣」,跟您比起來,我就像個擁有許多金幣的富人:我的工作充實、我的生活多彩,我的環境能製造出的「快樂事件」比您多得多。但俗話說:「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在快樂的刺激下待久了,快樂事件好像也變得不足為奇了。我反省自己,似乎更能引發我感受的多是那些讓人不快樂的事件。條件上我是個富人,實際上我感覺自己像個窮人。

是的,我的心雖然敏感,對不快樂的事情卻更為敏感。而且這種敏感於不快樂的力量,一不小心就會擴散到生活當中。

媽,小晴兒最近剛考完期末考。您是知道的,我平常工作忙碌,很少管她的課業;大考那週,我叮嚀她要自己念書,不要作業沒做完就忙著看電視。她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自己房間,我在外頭都可以聽見她在歎氣。她才小學三年級而已,就給我擺臭臉擺了一個禮拜,昨天還說:「考完試還要寫作業,我好可憐。」

她臭臉的前幾天,我還耐著性子安撫她,後來我真覺得她好煩噢,這樣使性子是要使多久?所以我忍不住把她給罵了一頓。但看她收起臭臉擺出笑容時我又有些懊悔,怕她是為了討好我才勉強露出微笑……

我覺察到,自己是見不得她不開心,看不得她不快樂。是啊,我已經這麼努力當個開明的媽媽了,小晴兒怎能辜負我當個不快樂的小孩?如果她不快樂,我的努力不就沒有價值了嗎?

原來把自己上緊發條,在生活中持續努力的結果,是更容易在遭逢挫折時心懷怨恨;因為付出過多超越自己所能負荷的心力,就更無法忍受那些讓自己沒能回收同等效果的障礙。

那麼,我到底在努力什麼?那些走在路上腳步匆忙的,十之八九都和我一樣過分努力;緊抓在手的捨不得放,想要手裡握有些踏實的感覺,能帶領我們前往連自己都不清楚的未來。

這都是心裡的焦慮感所致。過分努力的行為,其實正反映人們心裡的焦慮。

媽,我不得不面對自己也是個容易焦慮不安的人啊。
只是當您說,我是讓您引以為榮的女兒時,我心裡的焦慮好像找到了喘息的地方;然後您又說,「好」女兒的定義很抽象,我不一定得是一個固定的樣子才能當您的好女兒時,我真是感動得眼淚鼻涕都要衝出來了。最後您居然還願意承認,有時因為您心情不好,可能會讓我誤以為自己不是個好女兒?我都想跪下來感謝蒼天,終於讓我等到我媽開竅這天了!

如果說,世界上最能化解「暴力」的是「溫柔」,那麼最能安頓人心「焦慮」的,就是獲得他人「理解」了吧!
媽,謝謝。

只是我恐怕還沒有完全學會「認命」。縱然您「認了自己本分」,我卻仍在摸索能讓我「認了現實」之路。
我想您會陪著我一起走這條路吧?

恩恩

 

摘自 許皓宜《即使家庭會傷人,愛依然存在》/如何出版社

 

 

Photo:taylormackenzie,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吳佩珊、曾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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