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男孩來上作文課超過半年了，有時能順利完成一篇還不錯的文章，有時則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和他談過幾次話，進度十分緩慢。但緩慢從來不是問題，著急才是。我讓自己配合他的速度，而不是讓他來配合我。他願意多說，我們便談得久一點；他不願意說，我也無妨，我可以等待。
這次，他又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我再次找他談話，他仍然卡在同一個點上：他不允許自己寫不好。我問他，如果寫不好，會發生什麼事呢？「作文就是要寫好啊，怎麼可以寫不好呢？」他如此回應。
我再問：如果寫不好，會有人責備你嗎？爸爸？媽媽？還是老師呢？他搖搖頭，沒有人會責備他。「那你會責備自己嗎？」他點點頭。他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
那麼，又是什麼，讓他對自己要求這麼高呢？他可以從自我要求裡得到什麼呢？
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他覺得自己各方面都不好，因此他很努力讓自己變好。1-10分，我請他評估自己的努力程度。他表示，他很努力時，有8分；普通努力時，則有6分。但他對此一點都不滿意，他希望自己在每件事情上，都能有10分的努力。
我微微嘆了口氣：「你好努力啊。你這麼努力，效果好嗎？有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嗎？」
「沒有……」他緩緩低下了頭。
「你現在有什麼感覺呢？」我猜想，他有情緒上來了。
他低著頭好一會兒，開始揉眼睛。「難過……。」淚水輕輕滴落桌面。
我靜靜讓他哭了一會兒，再遞幾張面紙給他。「你難過什麼呢？」
「我難過我作文寫不出來，別人都寫得出來。」
「那你有生自己的氣嗎？」
「有……」他的淚水不斷湧出。
待他淚水稍緩，我停留在「努力」這點上，與他多一些核對。讓我驚訝的是，他始終無法欣賞自己的努力，對他而言，最終還是寫不出來啊。結果比過程重要。
你可以欣賞自己的勇氣與努力嗎？
我搬了一張椅子，放在我的身邊、他的斜對面。「我邀請你想像一下：這裡坐了一個年紀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也遇到了跟你一樣的情形：他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但是他很努力，有時咬著筆桿拚命想，有時翻開課本找靈感，但最後，還是寫不出來。你會責罵他、看不起他嗎？」
「不會，因為他努力過了。」
「如果這張椅子上坐的是你，而不是別人，你能欣賞自己的努力嗎？」
「沒辦法。」
「你能欣賞別人的努力，而無法欣賞自己的努力，這是為什麼呢？」
「我和他不同，我對自己的要求比較高。」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對自己要求這麼高的呢？」
小四時，他考試考差了，開始對自己嚴格。
「你對自己這麼嚴格，你快樂嗎？你喜歡這樣的自己嗎？」
他搖搖頭，持續用面紙擦眼淚。
「既然不快樂，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你有試過其他的方法嗎？你想試試看嗎？」
他想試試。
我先在這裡停頓，確認剛剛的談話並未讓他感到不舒服。接著，我問他：「從剛才的談話中，你能感受到我很關心你嗎？我有個邀請，如果你不同意，可以拒絕我。」
他同意了。
「我很關心你，我可以抱抱你嗎？」
男孩放聲大哭，無法自已，哭到後來，身體不時抽搐著。
哭了好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我也站了起來，抱住他，他也抱住了我。他的個子不小了，到我的胸口呢。我拍拍他的背：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你很有勇氣，許多大人都不敢把自己的脆弱告訴別人呢。你也很努力，你每次在作文課的努力，我都看到了。那你自己有看到嗎？你可以欣賞自己的勇氣與努力嗎？作文有時候寫不出來，可以慢慢來，我會陪你。你願意也給自己一些時間嗎？以後遇到困難時，你願意告訴我嗎？……」
男孩不斷點頭，也不斷哭泣。
接納自己是個不容易的議題呀。在成長過程中，除非有大人願意敞開心胸接納我們，否則我們難以學會接納自己。男孩還無法自我接納，這無妨，我可以成為接納他的那個大人。
Photo: Tony Tseng,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吳佩珊、王信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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