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厲的父親

朋友大寶的父親過世了,在群組裡寫信告訴我們大家。突然發現這些朋友裡,好像父親都在這幾年先後離世。說來我父親的葬禮,距今十多年了,算是早的,從37、38歲至今,似乎要花那麼長的時光,才將父歿這件事的徬徨、恐懼,真正安置進生命本然之春花秋實冬肅殺之運行體會。


其中一位大象君,他們家從前是做全台灣中學生制服的太子龍,童年家裡超有錢,後來他父親投入股市,把家族的資產全賠光,帶他們母子從彰化跑到台北,在他大學時,父母或因憂懼,先後在一年間離世。他說他這二十多年來,常夢到亡父,但父親在夢中的形象都非常衰敗,渾身散發臭水溝味,且回來夢中的家,他們這些孩子都沒人理他。可能是他深深的潛意識,覺得自己後來的人生這麼辛苦,對父親的怨懟始終不肯放下。直到前兩年,他做了個夢,父親在夢中的形象,又像他小時候記憶中的那個父親,穿著皮革夾克、Levi’s牛仔褲、皮靴,不折不扣的黑狗兄形象。我說,那表示你最內心,對現在的這個自己,有點信心了,跟你爸和解了。


我記得我父親的葬禮,其實他那輩的朋友多凋零了,葬禮顯得很荒涼,反而是我母親那邊認識的慈濟師姐來了一大堆,但我父親根本不信佛教啊。我記得那時,我大兒子才5歲,小兒子才3歲,小兒子因為先天性關節鬆脫,需要穿著一種鐵支架箍住整條腿的矯正鞋。葬禮上跟我們在家屬答謝席,我們一起跪下時,小兒子是像條魚整個趴在地下游。我們都很緊張,因為小孩不知這是個悲傷的場合,還在耍寶胡鬧。很怪,我對父親的葬禮,就清楚記得這個畫面。


說來我父親自己是個孤兒,14歲時,他父親就過世了,使他吃了非常多的苦,之後自己一個人跑來台灣,到40歲娶我母親,可能都活在一個律己極嚴、恐懼犯錯、和職場上各種人的衝突遭遇中,都沒有可以訴苦或尋找支援的親人。所以我整個童年、少年、青少年記憶的父親,都非常嚴厲。我們犯了錯,他會讓我們跪在祖先牌位前,用木刀抽打,然後好像出了這個不肖子,是他對不起牌位上的祖先,那可是虛渺不知其存在的一塊小木牌啊。


我是到了長大才理解,我父親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當父親啊。沒有人告訴他該怎麼當個父親,我們這些孩子是他的延伸,他對我們就像對自己一樣嚴厲,甚至他可能把這種「必須吃苦,律己以嚴,待人以寬」的信念透過那些揍我的時刻,傳到我的靈魂裡。


但當我面對我的兩個孩子時,這種奇幻的「父的火車軌道」──我父親之於我是這鐵道的上一個站,而我的下一站是我的孩子──好像行駛上不那麼沿著直直的鐵軌滾車輪了,我有時在餐桌上說我的一些見解,會被兩孩子搶白,我會說:「這要是以前,我哪敢這麼跟爺爺說話?」孩子們都會說:「爸鼻,你不要又拿爺爺來壓我們。」可能父之殤終於被孩子們慢慢填補,我的父親那輩,其實整個時代沒有給予他們關於愛的款款搖曳的訓練和教養,也許他們是愛國,或是愛一個空洞不明的祖先,而且這想像出來的祖先,好像總帶著嚴厲、期盼的眼神,遙遙監看著疲憊辛苦求生存的他。我感到我這些哥們在群組上說起父親、亡逝的那個人,其實和我一樣,父親都是不會表達感情,對小孩極嚴,等他們長大後,和父親其實都疏遠、不常聊天。


我和兩個孩子,從他們還小時就經常打打鬧鬧,我可能是他們心中的熊麻吉還甚過父親的形象吧!這其實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幸運,父親的角色在那舞台燈光被調得柔和的家庭劇場中,得到了更多像是和小熊追打、不再是那麼孤單的父親,那種愛的學習。


駱以軍―1967年生。曾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著有《小兒子》、《棄的故事》、《臉之書》、《女兒》、《西夏旅館》、《我愛羅》、《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遣悲懷》、《月球姓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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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出自第期未來Famiy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