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活動和探索帶來理解與新世界

安德列雅・沃爾芙在談到歌德與洪堡德時曾以《浮士德》為喻。她說驅策浮士德和洪堡德的,似乎都是一股對於知識的不懈努力,一種「狂熱的不安」……浮士德和洪堡德都相信,猛烈的活動和探索帶來理解。而洪堡德不只帶來理解,他以一生猛烈的活動和探索,為我們帶來了新世界。

文 /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吳明益

 

推薦序

幾年前我讀到德國小說家丹尼爾・凱曼(Daniel Kehlmann)一部雙線敘事的小說,寫的是兩個天才的故事,以及他們在時代裡的短暫相遇:一位是數學暨天文學家高斯(Johann Karl Friedrich Gauß),一位是博物學者兼地理學家洪堡德(Alexander von Humboldt)。

高斯在家中演算出各種數學的公式,發現天體的運行,並且證明了空間是曲面的;洪堡德則不斷移動,從壯麗卻仍未被舊世界所知的火山、大河,直到冰天雪地的俄國,藉由測量溫度、水文、地文等環境變化,提出了萬物變動的相關性。高斯內斂古怪很難與人相處,一緊張起來就背起質數;洪堡德則必須靠滿腔熱情接觸各色人種,到處請求指引以便能到遠方的遠方。

小說讓兩條敘事線始終「互相關心」,高斯閱讀報導知道有個傻瓜遠征新安達魯西亞,洪堡德則透過傳言,知道有人算出了星星的軌跡。

這本小說的名字稱為《丈量世界》(Measuring the World),因為他們兩人以不同的方式「丈量世界」,也意味著「世界」並不是只有一種「丈量」方法。

我很早就對洪堡德深感興趣,因為從自然書寫的角度來看,無論是梭羅(H. D. Thoreau)或是李奧帕德(A. Leopold)的生態觀都深受洪堡德的影響;而從科學史的角度來看,洪堡德發明的等溫線圖、對植被分布的解釋、地殼變動的假說,以及認為生態系宛如一個生命體的觀察,一面挑戰了布豐(Comte de Buffon),一面下啟了達爾文,並開啟了海克爾(Ernst Haeckel)現代生態學的源流。洪堡德可以說是一個在科學史上真正樞紐位置的人物,但隨著時間的過去,愈來愈多人淡忘了洪堡德。

因此,讀到這本《博物學家的自然創世紀》時,一頁一頁翻下去,讓我難忍心中的激動。

安德列雅・沃爾芙(Andrea Wulf)從洪堡德與歌德接觸時激盪出的知識火花開始寫起,到帶著氣壓計、溫度計、六分儀、地平儀、天空藍度計,決心和植物學家邦普蘭(Aimé Jacques Alexandre Bonpland)前往新西班牙、新格瑞那達、新巴塞隆納、新安達魯西亞探險,登上當時最高峰欽波拉索的山頂。

彷彿探險文學的筆觸裡,穿插著洪堡德的個人性格、命運,交往的人與彼時的政治局勢。特別精彩的是寫及他和三位影響世界政局的人物:美國開國元勳傑佛遜、拉丁美洲革命家玻利瓦,以及法國最具權勢的皇帝拿破崙之間的關係。

假若我們把科學與文學著作之間畫一道光譜,一端是嚴肅紮實的科學研究,另一端則是馳騁、放縱人類想像力的文學,自然書寫則位於較接近中間光譜的位置,它靠科學書寫的那一側是科學史,以及所有類型的科學普及讀物。科普書強調的是人創造、發現的「知識」的詮釋,科學史則啟蒙我們對「人」的重新發現。這世界原來有這類的科學家,原來他們是這樣發現事物的,原來有這樣的人!

在讀科學史的著作時,我們必得進入某個特定的時空,摒除我們現在的科學視野,才能知道其人其事為什麼在科學史上具有「開啟了一道門」的位置。在洪堡德的時代,工業與醫學雖有長足進步,但演化概念尚未真正破土,電學與磁力學則方興未艾,至於對地球創生的思考,則分為「火成論」與「水成論」兩大系統。當時許多科學家已經肯定,地球的存在必定早於《聖經》,「水成論者」(Neptunist)相信水是主要力量,水中的礦物質結晶成岩石,從原始海洋累積成山脈、礦物和地層。「火成論者」(Vulcanist)則主張,地殼包覆著高溫的岩漿,山脈與陸地是火山爆發流出岩漿所形成的結果。這是為什麼洪堡德要到遠方攀登火山,調查各地溫度與環境之間的變動關係,觀察河流水文,以及海洋沿岸流的緣故。洪堡德對水成論與火成論的檢視,都不是在他實驗室裡建構的,而是他乘船越過大洋,步行兩萬四千英里的結果。

這是我認為洪堡德第一個迷人之處:他並非理論型的科學家,他不但在有限的裝備下溯溪源流,攀登高峰,還喝下每一條河流的水,嚐試多種樹的味道。更有甚者,為了研究電流是否驅動生物這種「機器」的關鍵,他把自己的身體當成導電體,用解剖刀劃開自己的手臂和軀幹,讓電流通過或以化學物質抹在傷口,記下每次的抽動、痙攣與灼燒感。洪堡德在野地裡的身影對後繼的科學探險家來說更是充滿了浪漫的誘惑力,他並不算高大,卻讓人永遠只能看到背影,難以企及。

 

洪堡德的另一個迷人之處在於他的藝術天賦

藝術天賦促使洪堡德發明了許多以數字化為視覺圖像的方法,在《植物地理學》(Essay on the Geography of Plants)裡,他畫了一張版畫草圖,呈現的是欽波拉索山的剖面以及谷地到雪線的植物分布。山旁的天空寫著其他高山的高度,當作對比,並且在山的兩側放上包括重力、氣溫、空氣的化學組成,以及水的沸點等比較資料。正如安德列雅・沃爾芙所說,整本書更像是這幅壯觀繪畫的圖說,洪堡德將數萬里長征的思索,用一幅圖呈現出來,這是多麼驚人的藝術才能。

而洪堡德發明的「等溫線圖」,則讓後繼的科學家得以發現生物分布模式跟棲地之間的關係,在他之前的博物學者只是發現生物、為之命名,但洪堡德讓人們知道環境與生物多樣性之間的關係,也使得他成為「生物地理學」與「生態學」的啟蒙者。

除了科學上的意義以外,我也相信,每一個人看見洪堡德的繪圖時,不僅有一種知識的悸動,應該也會被那個視覺化的世界所震懾──那將世界連綴在一起的線條有一種美,一種將生命與生命間的關係拉緊在一起的美,不是嗎?(因此,請讀者務必不要錯過這本書裡的許多插圖。)

而洪堡德雖不為像席勒這樣的文學家所喜,但他對文學的觀點也是獨特而有魅力的。洪堡德認為像歌德在劇作、小說和詩歌裡關於自然的描述,就像最出色科學家的發現一樣真實。因此他無法認同將生命與自然視為「機械」的觀點,而相信不可計量的靈魂存在的意義。當時濟慈曾說牛頓的《光學》(Opticks)說明彩虹是光線經雨滴折射的產物,將彩虹貶為稜鏡,「毀了所有關於彩虹的詩作」,但洪堡德則更像是能跨越兩者之上的觀察者,他既認同光學,也認同詩學。

洪堡德的文字素樸卻自有魅力,他記述遠征南美的《個人記述》,達爾文愛不釋手,成為他走向小獵犬號航程的推手。而像《自然的諸相》(Views of Nature)則把抒情性的散文筆觸、景觀描述與科學觀察結合,安德列雅・沃爾芙說:「洪堡德喚起安地斯群峰的寂靜、熱帶雨林的富饒,還有流星雨的奇幻,以及在亞諾斯平原捕捉電鰻的駭人景象。他也寫到『大地發亮的孕育處』和『穿戴珠寶的』河岸。在此,沙漠變成一片『沙海』,葉子紛紛展開以『迎接旭日』,而猿猴那『憂愁的嚎叫』充滿整座叢林……」。這樣的寫作下啟了愛默生、梭羅,乃至科幻小說家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

最後,洪堡德的迷人之處還在擁有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敏感心靈。洪堡德反對販奴,支持中南美洲獨立,厭惡戰爭與不義……他並且把這樣的感情「移情」到他踏查的大自然裡。當布豐強調原始的自然是可怕的地方,荒野是醜陋的,唯有開墾過的自然才美的時候,他深入討論了帝國勢力和政治的相互關係、批判不公的土地分配,並且對單一作物栽培、森林的破壞,以及對部落的暴行提出警告。他是對待自然以溫柔之心的巨人。

他晚年所寫下的,意圖涵蓋其一生知識的鉅作《宇宙》,則與知識分化的大趨勢不同,它更像是把自身這三個迷人的形象結合在一起──「宇宙」既是我們所身處的這個地球,宇宙也是洪堡德這個人的存在。

《博物學家的自然創世紀》這部以信件、日記、手稿、著作、演講記錄連綴起來的動人傳記,不僅記述了這樣的洪堡德,還將內容衍伸到自然科學、生態學、文學三個不同的層面,討論了達爾文、梭羅、馬許、海克爾、約翰・繆爾與他的關係。這使它不僅是傳記,也是從個人、家庭、國族,跨國族與地域的政治觀察直到自然科學的自然史、探險文學、環境哲學……。其中甚至牽涉到洪堡德私密的、隱晦的感情線索。

我想起在丹尼爾・凱曼的小說裡,也曾把洪堡德保護得很好的感情,做為和高斯的對比。但他更想探討的是,兩種「丈量世界」的方式,似乎都是孤獨、寂寞的,是連愛人的理解,都有所不能的。唯有同類,方能共感。小說裡的洪堡德在晚年的時候想起,當他在高山探險之時,高斯一定也正在用望遠鏡觀察星體,突然之間,他不太那麼確定,「到底是誰去到比較遠的地方?誰一直留在故鄉?」

小說也引述洪堡德在一場演講裡講的話說:「什麼是死亡?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基本上,死亡不是斷氣的那一刻,不是在跨越生死的那一瞬間,而是在那之前,是漫長的退化過程,死亡是經年累月不斷延伸的衰老;當一個人還活著時,卻同時不再是他自己了,其偉大、其重要性在那一刻早成為過去式,卻要繼續佯裝他還在。如此縝密而周延,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就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死亡!」這段話就像野馬,奔馳就是活著的證明。一匹沒有力量再奔馳的馬,還能算是馬嗎?

安德列雅・沃爾芙在談到歌德與洪堡德時曾以《浮士德》為喻。她說驅策浮士德和洪堡德的,似乎都是一股對於知識的不懈努力,一種「狂熱的不安」……浮士德和洪堡德都相信,猛烈的活動和探索帶來理解。

而洪堡德不只帶來理解,他以一生猛烈的活動和探索,為我們帶來了新世界。

摘自 Andrea Wulf 《博物學家的自然創世紀》 / 果力文化

Photo:Katelyn Kenderdine,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整理:王穎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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