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教室有鬼

我們教室一成不變的做法,使我們的教室變成學生們最後願意進去、最先想要跑出來的地方。
  • 文/ 書摘
  • 2016-04-07 (更新:2016-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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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茂秀

 

在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的研究室,我們幾個人坐在榻榻米上,討論下一個小時要跟小孩說的故事,漢勳跟昆倫雙雙衝了進來。

邱老師說:「請你們兩個出去,我們要討論故事,等一下上課要用的。」

「為什麼只有大人可以在這裡討論,我們也要。」昆倫說。

「我們教室有鬼耶!」漢勳接著說。

靈光一閃,我想到前幾天邱老師對我說:你應該和漢勳、昆倫談一談,他們最近常常說他們學校有鬼。才想著,他們兩個就來到我的跟前,我轉念一想:跟他們談一談,比準備等一下要說的故事更重要吧!我用眼光詢問一下我的同事們,他們以點頭回答我。

「你們學校有鬼呀!說說看。」

兩個孩子都搶先要說,哥哥先說了:「我們教室的講台後面,有國父像。你有沒有看過國父像?」

沒有等我回答,他又繼續說下去:「你注意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會一直看你。我試過很多次喲!我跑到窗戶邊,他看著我。我跑到門邊,他看著我。我躲到桌子底下偷看他,他也看著我。我跑到哪裡,躲到哪裡,他都會看著我。唉!躲不掉的啦!國父不是去世很多年了嗎?怎麼還會在教室裡一直看著我呢?你說是不是有鬼!」

我們大家都體驗過類似的經驗,可是把他當作有鬼,這讓我們幾個大人,忍不住笑了起來。昆倫看我們笑,就更興奮了,接下來輪到她說了:「我們的禮堂有鬼,我們畢業典禮的時候。」

「妳畢業典禮?」邱老師知道她才二年級,用好奇的口氣問。

「是啊,我幼稚園畢業典禮的時候,我們在禮堂的講台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國父像,旁邊還有國旗。你注意看那國父像……」

我以為她要學她哥哥的話,她很敏感,立刻覺察到我的想法。她不等我喘口氣,接著又說:「你以為我要說『注視他的眼睛』對不對?」她要笑不笑:「不對,你注意國父的嘴,好像要笑,好像不笑,你要是開始數一、二、三、四,一直數到九十九,他就笑出來了。唉!國父不是死掉很久了嗎?怎麼還會到我們禮堂來,要笑不笑,而且還笑出來。我們禮堂一定有鬼。」

這下我們四個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嗯,那看起來是有鬼囉!」我說。

「不只禮堂有鬼,我們的校園也有鬼!一進校門就看到了。」

我們大家都現出好奇的眼光,漢勳看看我們,像一個很會敘述故事的人,在等待更好的時機接下去說。「校門口有一座蔣公的雕像,你黃昏去的時候,那個雕像好像往這邊轉,往那邊轉。」他說的時候,身體學著雕像直直站著,然後,左右轉動。「石頭做的雕像怎麼會轉動呢?而且蔣公不是死掉很多年了嗎?他的雕像在我們學校動來動去,你說是不是有鬼。」

「那真是有鬼耶!」我們幾個大人異口同聲說,研究室裡戲劇的味道更濃了。兩個小孩這下坐不住了,站了起來,在榻榻米上走來走去。

「我們現在的教室有鬼!」

本來是漢勳要說,昆倫用手推一推她哥哥:「我先說,我先說,我們那一天上課,上到一半,咻!黑板不見了。」她的手由上往下做出黑板不見的樣子,「黑板不見,出來一個銀幕,然後呀,書本上的動物、人呀、什麼的,通通都上去了,像在演皮影戲那樣。你看,黑板怎麼會突然消失,變成銀幕?書上的東西,怎麼都跳到上面去演戲?這不是有鬼嗎?」她越說越急,說到後來直喘氣。

「有鬼有鬼。」我們幾個大人異口同聲說。

「你們都相信,那太好了,我們學校真的有鬼,你一定要相信。」漢勳說到這裡,停頓了下來,注視著我,他的神態好像是在告訴我:準備好了嗎?接下來我要準備說一個讓你們吃驚的事喲!

他在榻榻米上走動幾步,然後慢慢說出下面這一段話:「我們那一天上課,上到一半,咻!老師的頭斷掉。」他右手舉起來,從右到左急急一切,好像把一個頭掃掉的樣子,「頭不見了,這個斷頭的老師,還一面上課,一面找頭,在教室裡走來走去。」

說故事的,聽故事的,全部都安靜下來。

 

老師上課沒帶頭

後來,我把這一段過程寫下來寄給《成長幼教季刊》,季刊的總編輯保心怡老師在電話中告訴我說:「楊老師,你用這個故事,來描寫台灣的教育。把台灣過去幾十年的教育寫成,老師上課沒有帶頭。」

我記得我的回答是:「沒有啦!這是小孩說的話。」

我們檢討過,那兩個小孩最近聽我們說過一個斷頭的故事,就移花接木,將很多的經驗都編進去了,我只是將他們的話記下來而已。

四一○教改總指揮黃武雄教授,在遊行前一個禮拜,在花園新城的桃李館遇到我,邀我跟施寄青老師(編註:現已過世)一起主持遊行最後在國父紀念館舉行的晚會。晚會上的開場,我把剛剛那段經驗說了出來,贏得了在場參與群眾的喝采。

可是,台灣的老師,在過去幾十年,上課真的沒有帶頭嗎?真的一面上課一面找頭嗎?我不斷的在反省這件事,也和許多喜歡這個故事的人討論過。

漢勳的經驗:被國父的眼光盯住,無從閃躲的感覺,大家都有。研究視覺藝術的人告訴我,畫肖像的時候,如果把兩隻眼睛畫成平行直視,沒有焦點,那看它的人,不管站在哪一個位置看,都會覺得肖像是在注視他。明白這個道理,教室的鬼就真的消失了嗎?

我們的教室,多少年來,一直都沒有什麼大的改變:一張黑板、四面牆,和排得滿滿的桌子。

教室牆上的標語,寫的方式、貼的方式、標語的內容,都還差不多,大部分都是一些訓誡和鼓勵的話。

有位老師告訴我,他注意過許多教室的標語,最常見的是:失敗為成功之母。

我們一般學校的教室,用簡單一句話來說,就叫「家徒四壁」。

 

教師業不只是一種表演業

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當國會議員的時候,有人提案主張要降低英國教師的薪水,因為他們只工作九個月,卻領十二個月的薪資,而且,即使是在學期中,他們在學校的時間,也比一般公務員短,假期又多。羅素反對。他從對教師這個專業的瞭解去提出他的主張。

他認為:教師雖然上課的時間,比公務員上班的時間短;但是,教師做的除了教學外,還有研究。他要有相當多的時間做準備,就像一個表演者,當他登台表演的那一刻,是要經過多少事前的預備與演練?養成一個良好的教師,不會比養成一個良好的醫師來得更簡單。一個教師,從事教學的整個過程中,他的生活,他的研究,其實都是在做預備。所以,他認為,教師不只不該減薪,還該加薪。

我贊成羅素的見解與主張。

教師業基本上是個表演業,我更贊成教師的表演需要「場」的預備,需要其他條件的配合。而且,教師的備課,包含不斷的反省與研究,他們不只是表演者,他們是園丁,又不只是園丁,而且是植物學家。

我們的教育,幾十年來,師資的培育有人重視了,教材的教法有人提到了,但教室的文化與教師的文化,卻很少受到重視。

我們教室一成不變的做法,使我們的教室變成學生們最後願意進去、最先想要跑出來的地方。如果,我們能夠把教室變成一個真正的文化場,而且老師與學生是這個文化場共同的經營者……但如何可能?

 

教室文化

一九九七年,我和台北市的一些小學老師,到台北美國學校的小學部去參觀。那時,我正在做教育部的一個研究案「有機教學與教室文化」。

我們參觀一個三年級的班,那個教室裡有書、文物和教具。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牆壁上有一張大大的台灣地圖,旁邊掛著許多錢幣(從清朝到現在),還有許多台灣水果和牛的照片,另一邊是許多台灣房子的模型。

那位導師是紐西蘭人,她說:「我們這幾個星期都在上台灣。」

另一個角落上,我看到二十本阿利基寫的《約翰的蘋果子》。教室的空間裡橫拉著許多鐵絲,掛著的是學生閱讀這本圖畫書之後做出來的圖畫書。鐵絲下面有一張編輯桌,是學生做書的地方。旁邊的一張桌子跟椅子,是讓不想做什麼的學生,可以休息的地方。

我們進去的時候,學生這裡一堆那裡一堆,正在做著事。

放學之後,我們跟那位老師有個座談。

曾經留學日本的盧本文老師說:「妳的桌子這裡一張那裡一張,椅子也是四散著的,妳要怎麼講課呢?」

珍妮佛,這位來自紐西蘭的資深老師,沉默了一下說:「我不講課,當我開口說話時,我的學生就停止學習了。」(I don't lecture them. When I start to talk, my students stop learning.)

教師在學校裡,太少的預備,太多的表演,而且表演到技窮,必須要藉助「試卷」跟「不要講話」來營造令人難以理解的安靜,那……這個教育,恐怕比我們學校有鬼更可怕了。

 

摘自 楊茂秀《我們教室有鬼》/遠流出版

Photo:Lance Shields,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整理:曾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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