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家庭以後,某一部份的自己就被層層的家事掩蓋了,丈夫也忘了我不只是「媽媽」還是「女人」

我的年紀全夾到肉裡去,我變成一個失去年紀的「媽媽」。沒人在意我的體重,為了填滿母親寬柔的輪廓,盛裝更多責任,我吹脹輕薄的自己。我面前所有的眼睛都慢慢退後,順其自然且包容地將我看成一個完整的母親。

層層

家裡有一面牆,本來上面有一張畫紙,讓孩子塗鴉,幾個筆畫歧岔出去之後,整面牆蔓生得繽紛雜駁,孩子後來再貼上花花綠綠的貼紙。我已經忘記那牆本來的面貌,每次看到便心煩意亂,眼神趕緊飄走。丈夫為此指責最初貼上畫紙的我,叫我清乾淨,我總是應諾,卻立刻被別的事勾走。只要越拖延不做,他會記得越深刻。

反正在他眼裡,我什麼事都做不好,很多事都拖著不做。

我走進家庭後,身體就被家吞了,頸項腰線、大腿小腿融陷進每個角落,我也是一面逐漸汙濁,永遠無法恢復清潔的牆。

 

牆面第一層是我增厚的脂肪,生完孩子之後,過往清瘦端莊的少女被急需滋補的我大口吞掉。我坐下的時候肚子一環一環架疊起來,仍撐不住駝垮的背。就算不再需要抱孩子,我的背擴成一對賁張的翅膀,力量在束管裡竄流。我的下半身自從生產時瘋狂使力,腿下的基地大幅擴建,延展出廣大的屋頂,立柱更加龐碩,整體結構非常穩固。每次行走,下半身有如密林,風吹不過去,大腿彼此摩擦,常破皮或生熱疹。

我的年紀全夾到肉裡去,我變成一個失去年紀的「媽媽」。沒人在意我的體重,為了填滿母親寬柔的輪廓,盛裝更多責任,我吹脹輕薄的自己。我面前所有的眼睛都慢慢退後,順其自然且包容地將我看成一個完整的母親。

第二層是我皮膚上黏附的汗漬與飛塵、各種掩蓋不住的異味。下班之後,先騎機車去領錢、買菜,偶爾買奶粉尿布,再去保母家接孩子,也順帶用全身打包了下班車潮洶湧的煙塵,被無數支排氣管燒出焦臭味,成為一顆再擦不白淨的黑炭。回到家,即使撥空洗了澡,孩子在保母家沒睡飽,一直討抱,我只得抱她煮飯,火爐和孩子同時烘烤,我蘸上黏膩的油煙,再刷上一層瑩亮的汗光,又濕又臭。

第三層是整個家,我被髒亂的家緊緊包裹。家像是即使仔細收摺好,仍會被輕易弄亂的衣物。我下班之後忙著煮飯,趁空檔吸塵、擦地,收好孩子弄亂的玩具。孩子如果又跑去玩,玩具立刻被他喚醒,一起跳到地面上圍圈舞踊。只要開電扇,或有人走動,躲藏的灰塵從各處爬竄出來,黏附在來回走踏的腳底板上,再飄散幾根長而軟的髮絲,剛擦亮的地面立刻還原成蟲菌的原始宜居地。除非家完全密閉,無開縫,無有人出入,否則我再怎麼打扮都是一副邋遢的模樣。

第四層是孩子,和孩子一起回家之後,我陪他堆積木,一直和他說話,安撫幾次哭泣,抱著又放下幾次,解決他各種臨時需求,希望他安靜坐著,但他仍不停冒出混濁的雜音。有時突然排便,我停下手邊所有家務,趕緊到廁所沖洗。我一直讓他恢復乾淨,弭除噪音,他卻像一枚燃放的火藥不斷炸開。

我身上層層疊疊染上不同汙漬,再也無法被一眼看透。丈夫以為我變得非常厚實堅硬,不再輕柔地捧著我,可以不帶情感地朝我拋射充滿尖刺的話語,任我摔落,滾到幽暗結網的角落。他以為我的感受已被裹覆在身體深處,再也透不出來。我始終把臉朝向正在做的家事,背對他,沒空流淚,連汗水也流在衣料的裡層。

所以丈夫每天回到家之後,就氣沖沖地問:「為什麼什麼事都沒有做,飯沒煮好、沒收整家裡、孩子髒亂,那面牆還是這麼髒,和我出門時一模一樣。」

我想刮除體外重重敷抹的汙垢,最好漸漸變得透明,讓他看見最裡面的我做了什麼,然後徹底消失。讓我脫下的那幾層寄生物轉而包覆在他身上,換他在這家裡生活得喘不過氣。

 

摘自  沈信宏雲端的丈夫/寶瓶文化

 

Photo:shutterstock

數位編輯:吳怡蓓、王信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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