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跟我的爸媽一樣:幸好,我們都會長大。當你期待並渴望改變,也願意改變,就能變得不同

最深的恐懼,也是最強韌的力量。害怕是因為在乎,而看見了這些,便是改變的開始。我們成為父母,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父母的模樣,而原生家庭的傷從隱隱作痛轉為鮮明。這份痛楚令我們害怕,害怕在鏡中看見像自己的孩子,看見這些傷在孩子們身上繼續痛著。影子,到底是在鏡子裡,還是我們心裡?

一位母親的夜晚

終於安靜下來了,整個世界與屋裡的野獸──只有在最深的黑暗裡,她才不用戰鬥,不用扮演慈愛的母親,盡責的母親,細心的母親,勇敢而溫柔的母親。

她從冰箱拿出紅酒,倒滿隨手取的馬克杯,癱坐在落地窗旁的沙發上。沒點燈,暈黃的路燈如薄霧飄著,杯裡的酒如夜色一樣深,她喝了一大口,舌上的酸澀與喉嚨的冰涼,到了心窩反而湧起一股暖意,彷彿填滿了深不見底的黑,也撫平了整日難以沉靜的思緒。

玻璃上有模糊的倒影,那是她,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找回那個模糊的自己。

孩子接連出生後,生活變得擁擠而破碎,屋裡總有聲響,夜晚總會被熄滅又亮起的燈擊碎。她不敢再喝酒,因為她得擔任理智的「馴獸師」,與孩子一起在籠裡練習規律的行走節奏、優雅的捕獵技巧,以及溫和的低鳴,甚至吼叫。

她得維持清醒,夜晚在孩子闔眼後才開始,而睡眠在孩子甦醒前便已結束。她追趕時間,也被時間追趕,彷彿在驅趕孩子的同時,獸籠裡的她也被什麼驅趕著。

她只是一頭母獸,被殘酷的生命驅趕著,而焦慮與緊迫激她發出了失控的怒吼。

   

回憶似乎已經走得太遠

醉意如海潮湧來,晃動。

她想起蜜月時在無光的海灘上與先生喝酒,黑暗裡,先生的笑臉透著幸福的亮。那時她還不大會喝,一會兒便醉倒了,隔日醒來,民宿的落地窗外已大亮,仍昏沉的她慌張地問:「昨晚我怎麼了?」

先生端來咖啡,微笑著說:「沒什麼,你只是又哭又笑的,說了一些『祕密』。」

「祕密?我到底說了什麼?」

「不能說,那是祕密,等我喝醉了再告訴你。」

但之後,他們再也沒那樣喝醉過,想想,夫妻倆連像那樣安靜的獨處都未曾有過了。回想起那樣的放縱,她有些迷戀,也有些生氣,不確定那種自由卻又失控的感覺是讓她尋回了自我,還是失去自我。

猛然想起先生今晚不會回來,就像某件早已遺失的物品,讓人有些失落,卻沒有太多的哀傷。

總是這樣,突然來了一則訊息告知,然後先生就被她從來也搞不清楚的工作吃掉了。他會再被吐回來,但像是塊被嚼爛的殘骸般支離破碎,再也沒有那黑暗裡也能清晰看見的笑容。

也好,她需要一個安靜的夜晚,這個家已經太擁擠了,而許多時候多一具疲倦的軀骸,只是顯得更寂寞。

酒精彷彿馴服了一切,這時的屋裡靜得不可思議,方才她的咆哮、嘶吼都宛如夢境,孩子的哭聲也變得遙遠而不真實。

但她明白,很快地「小野獸們」就會甦醒,而自己又會成為失控的母獸,就像一個小時前那樣,變得連自己都感到害怕。

 

失控的夜晚

本來應該是個美好的夜晚,約定好說完故事就要睡了,妹妹吸著奶嘴眼神迷濛,哥哥卻毫無睡意,眼皮像裝了彈簧,怎麼樣都關不上。他翻來覆去,最後忍不住問:「媽媽,妹妹為什麼還要吸奶嘴?」

「噓……因為妹妹還小啊。」她壓抑著焦慮,輕聲地說。

「可是她白天不用吸啊!」兒子也放輕了聲音。

「她晚上要吸才能睡覺啊。」

兒子要求,「我睡不著,我也要吸。」

「你是哥哥,你已經長大了,已經很久不用吸奶嘴了啊。」她突然覺得好累。

兒子不放棄,「可是我今天睡不著,我想吸奶嘴。」

「媽媽沒有你的奶嘴了啊。我們閉上眼睛安靜一下子好不好?一下子就會睡著了,這樣明天才有力氣去玩啊。」儘管疲累,她仍緩緩地溫柔開口,試著安撫兒子,也安撫自己。

這失約的小獸,眼看就要吃掉這美好的夜晚了。

兒子閉上眼睛,但沒多久就翻身坐了起來,在黑暗裡就像隻永遠飢餓的小獸,哽咽地說:「我沒有奶嘴睡不著……」

「你可以的,而且我們家現在只有一個奶嘴。」她的語氣變得強硬,原本柔軟的毛在兒子的眼淚威脅下,不自覺地豎成了刺。

於是兒子展開了攻擊,越過她,用力從妹妹嘴巴裡抽出奶嘴,塞進自己嘴裡。一瞬間,她和女兒彷彿也都被抽走了呼吸,接著女兒的小臉開始漲紅、猙獰,嚎啕的哭聲如海底火山噴發,宣告了災難的來臨──又一隻小獸甦醒了,熔岩流入她的胸口,哭聲讓空氣沸騰。

她閉上眼,感覺全身用力燒著,一切都在燃燒,絕望地燃燒!溫柔與讚美,擁抱與期待,寧靜與晚安……所有努力和忍耐都白費了,統統在哭泣中被焚毀,轉眼就要化為灰燼。

她睜大燃燒的雙眼,像隻殺紅了眼的母獸。「你在做什麼?!」她將奶嘴從兒子嘴裡搶回,用力丟到地上。「搶什麼搶?兩個都不要吸!」

兒子愣了一下像是嚇著,空下的嘴隨即開始哭吼,而女兒喚不回奶嘴,也跟著更用力啼哭。

「哭什麼哭?這麼沒用!統統都沒用!什麼都不會只會哭!」她對著兩隻野獸發出巨吼。

她再也不想努力,不想忍耐了!她只想使勁地哭吼、咆哮,盡情失控,變成發狂的母獸,一頭疲倦、飢餓,但真實的母獸。

「再哭,再哭我就把你們統統丟出去!床是給睡覺的人,不睡覺就出去!」她瞪著他們,然後起身用力甩上房門。

背對著門,她止不住地哭了,在耗盡全力的憤怒之後,在孩子含著淚水噤聲之後……夜幕被哭聲擊碎,而罪惡感也隨著眼淚不絕地湧入。

此時此刻,沒有愛,只有恨──她是沒用的母親,失去理智的野獸。

   

最深的恐懼

「我真是失敗的母親!我失控了,那時候竟然心想:『真後悔生下你們!』我忍住了沒說,但忍不住去想。我很害怕……」在診間,她哀傷且自責地說。

「害怕什麼呢?」我問。

「害怕變成像我爸媽一樣……」

她流下眼淚,沒有恨,只有擔憂的愛。

模模糊糊地,她一直記得那個晚上,還有那一片連自己都幾乎看不見的黑。

或許是停電了,有狗吠、腳步聲,還有鐵門哀號般的摩擦聲,在沉默的黑暗裡忽近忽遠地迴盪。是爸爸回來了吧,濃濃的酒氣從門縫流入,客廳裡一陣翻箱倒櫃聲,有東西被摔碎了。黑暗裡,那些聲音變得格外巨大,卻也有些不真實──真的是爸爸嗎?還是壞人?或是外星野獸?

她跟姊姊躲在房裡,什麼也看不見,想像著各種可能讓她們害怕或安慰的畫面:是酒醉亂語的父親?還是抱起自己轉圈圈時,那個溫柔卻不多話的父親呢?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所有畫面都碎了!即使什麼都看不見,她還是害怕地摀上了眼睛。

「幹什麼?沒錢啦!整間厝讓你翻過來也沒錢啦!」她聽見母親的怒吼才確認那是誰,是飢餓的野獸,戴著「父親」的面具。

「幹什麼?幹你娘啦!整天到晚看你爸無,幹!」野獸也發出充滿腥臭的怒吼。

桌椅碰撞,玻璃碎裂,然後是淒厲的哀號:「啊!不要這樣,不要……」

姊姊將自己擁得更緊,而她可以感覺到姊姊也在顫抖。她好用力閉著眼睛,卻無法阻止那些聲音不斷地穿透黑暗湧來,她彷彿可以看見野獸撕咬的血淋淋畫面。

「安怎!這樣有錢了沒?幹!搖擺三小,一定要你爸給你好看。沒錢去賺啦!幹!」接著又是各種碰撞,彷彿星辰都在墜落。鐵門哀號,凌亂遠去的腳步聲,狗吠,然後是一片耳鳴般的寧靜。

她從姊姊的懷中掙脫出來,打開房門,母親坐在歪斜的破舊沙發上,身邊一盞傾倒的檯燈仍亮著,但微弱的光像半閉的垂死眼睛,屋裡反而顯得更黑。

黑暗中,母親的臉模糊難辨,但她臉上泛著幾道緩緩流動的光,看不清是血,還是淚。

母親手裡握著一只瓶子,微微朝她這裡看了一眼,仰頭就著瓶口喝下了什麼。她認得那個瓶子,它就藏在廚房流理台下的深處,母親偶爾會在深夜時拿出來,一點一點地像是把什麼珍貴的祕密靜靜喝下。

「那是藥酒,大人喝來止痛補血的。」姊姊悄聲告訴她。

「補血?」她疑惑地問。

「反正你長大就會知道了,小孩不能喝的。」姊姊神祕地說。

母親大口大口地喝著,濃烈嗆鼻的味道彌漫了整間屋子。為什麼這次不是一點一點地喝呢?是因為很痛,還是因為流了很多血呢?

她終於忍不住,大聲地哭了出來,像在黑暗裡落單迷路的小獸哭出了所有的不安與恐懼。

「哭什麼哭!我又沒打你,還是要打才不會哭!」母親看著她,將空了的酒瓶砸向牆壁。

姊姊衝了出來,抱住她。

「都是因為你們,不然我不用被關在這裡!哭什麼?哭就有錢嗎?哭就不會被打嗎?哭大聲一點,看你爸能不能早點死!」母親繼續咆哮著,酒的氣味將熟悉的一切都掩蓋了,她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麼,就是止不住哭泣。

母親不是也在哭嗎?

不!那不是母親,那也是野獸,戴著「母親」的面具。

長大後,她終於懂了那些話,也嚐到了酒的滋味。酒是止痛的,但不是讓痛消失,而是讓「自己」消失。她太容易醉了,只有在信任的人身邊才敢放心地喝,她總害怕自己體內也有像母親一樣的野獸會被酒召喚出來。

成為母親後,這樣的恐懼更強烈了。她逐漸明白被囚禁的感覺,也更意識到內心那股想要掙脫的衝動。但她愈是壓抑,那頭野獸卻彷彿愈巨大,掙扎的喘息聲也變得更清晰。

   

害怕像母親一樣

「結果還是一樣……」

那個夜晚,她在醉意與罪惡感中矇矓地看著玻璃上的影子,彷彿看見了母親。

「我想,還是不一樣吧!」我眼前的是另一個母親,雖然同樣哀傷與茫然,但不一樣。「當我們擔心自己會變得一樣時,就已經開始不一樣了啊。你能夠看見,也希望改變,這就是最大的不同,所以你才會出現在這裡,不是嗎?你需要的是多一些信心,還有對自己的包容。罪惡感只會讓你失去力量,讓你迷失,讓你看不清自己。

她在鏡子裡看見的不是自己,而是她母親的陰影。

有時候,我們愈恐懼,就會愈不自覺地往恐懼靠近,因為我們以為自己沒有力量,只能絕望地臣服於熟悉的恐懼。

我們愈是害怕成為野獸,就會愈忘了去安撫自己內心的那頭野獸,忘了發狂的牠往往也正受著傷。怒吼,有時是最絕望的哭號。

幸好,我們都會長大。

我們將學會看見自己,並且看清鏡子裡的到底是自己,還是別人。我們將擁有力量拭去鏡子的髒汙,對鏡中的自己露出包容的微笑。我們期待改變,渴望改變,也願意改變,於是我們將能變得不同。儘管仍作著噩夢,感到疼痛,但含著眼淚的我們將變得更堅強,懷著憤怒,但是更溫柔一些。

我們將會從母親的影子裡,看見不同的自己。

那個恐懼哭泣的女孩已經成了母親,成為一頭被「愛」驅使的母獸,陪伴著橫衝直撞的小獸,一同又哭又笑地受傷、療傷,然後成長。

就像簡媜在《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中所寫的:「我們總會走到夠強壯的年紀,迴身把記憶中那個啼哭的小孩解救出來。」

   

我們最深的恐懼,也是最強韌的力量。

又是夜晚,孩子們已睡,她坐在沙發上,享受這短暫的難得寧靜。

先生回來了。他換下西裝後到廚房倒了杯水,也走進黑暗裡,靜靜地坐在她身旁。沙發晃動了一下,像船靠岸的瞬間。

「今天燉牛肉啊?」先生問。

「啊?沒有啊。」她狐疑地答。

「我看冰箱的紅酒沒了。」

「啊,被我喝掉了,呵呵。」她尷尬地笑著。

「沒醉嗎?」先生皺眉但笑著問。

「醉了也不記得吧。」

「嗯……我們真的好久沒去海邊了。」

「嗯嗯。」

真的好久了,連一起坐在沙發上這樣說話,都隔了好久了。

「那天你說了好多事情,說自己有多討厭酒,卻拚命搶我的酒去喝。」

「我到底講了什麼祕密啊?」她乘機追問。

「有好多我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你說你終於要實現你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了。」

「最大的夢想?」

「你可是一邊哭,一邊對著大海發誓說的喔!」先生高舉起手,逗著她說。

「所以到底是什麼?」她焦慮地問。

「你說,你要當世界上最棒的媽媽。」先生看著她說,眼睛像以前那樣閃著光芒。

她流下淚來,許久說不出話。「我真傻,這什麼無聊的夢想啊!」

「對啊,所以說你醉了。」

「這夢想好難實現啊!真的好難啊……」她搖著頭,流下了更多淚。

「我們不用當世界上最棒的,你已經是我們家裡頭最棒的媽媽了!」先生依然定定看著她,眼神疲倦但堅定。

「這算是安慰嗎?」她又哭又笑地說。

「我這麼累了,你就體諒一下吧!」

「好吧,你也算是我們家裡頭最棒的爸爸了。」

先生舉起水杯。「謝謝!先乾囉!下次喝酒請記得等我。」

「那你要先記得回家。」她用指尖在玻璃杯上彈了一下。

在黑暗裡,他們又坐了一會兒。落地窗的倒影裡,沙發像一艘小船,安安靜靜地載著一對疲倦的溫柔野獸。

不擁擠,也不寂寞。

我們都是野獸,有愛,也有恨,用同一張嘴親吻,也撕咬,同一張臉猙獰也微笑。「愛」與「恨」是獸性、天性,也是人性。

我們最深的恐懼,也是最強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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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     郭彥麟擁抱脆弱:心的缺口,就是愛的入口/寶瓶文化

 

Photo:pexels,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吳怡蓓、王信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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