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面對死亡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堂課!

當病人來到生死關頭,是要守護他的尊嚴?還是延續他的生命?當家屬期待與病人意願背道而馳,一個醫生優先維護的是什麼?生存方式有時是一個人無能為力的,那麼,人生最終的句點到底由誰來劃下?

告別式

只希望這一回,你可以親手拾起這隻紙鶴。

 

笑容燦爛的男孩

中學六年級時,我趁著農曆新年放假到醫院當義工。一天,我氣喘吁吁地爬樓梯上到兒科病房,還沒進門,就透過玻璃窗看到一塊掛在點滴架上的醒目看板:一個孩子的大頭照,配以「謝絕紅包」四個大字,背景是紅橙相間的波浪紋,很有新年氣氛。這孩子的父母好霸氣。

我進門辦完正事,正要離開時,忽然聽到一聲:

「姊姊……」

轉過頭去,只見那看板旁的床上坐著一個笑得傻兮兮的傢伙正看著我,霎時我們四目交投。

這男孩的咬字有點不清晰,說不定跟他插的鼻胃管有關。我一邊這麼猜想,一邊移過去幾步,問:「怎麼了?」

他說:「可以幫我撿東西嗎?」他的病床四周加裝了柵欄,或許是父母怕他半夜會摔下床去。

我蹲下去張望,在床底下發現了一輛小玩具車。「是這個嗎?」

「嗯,謝謝姊姊。」他接過玩具車,有禮地道謝,然後又是傻笑。

看板上的他也笑得如斯燦爛。我想,他一定有一對愛他愛得願意花費心思為他做看板的父母,和一群疼他疼得不停塞紅包給他的親戚。

他值得的。這孩子不但很討喜,還很伶俐。滿屋子的女人中,扣除那些未成年的女病人,我最年輕,而這男孩年紀輕輕就懂得挑年輕的女性搭訕,將來前途無可限量。

我看著他的病容,心中明白在他的前方還有一場長期戰役。再想想他的看板,又慶幸他不必孤軍奮戰。

隔天回到兒科病房,看板還在,但男孩不在床上。我就快結束義工服務,回學校上課了,沒能跟他說再見,有點可惜。

 

主治醫師是「爸爸」

過年後就開學了,直到三月底放假,我才再度回醫院做義工。又回到同一間病房,看到床空了。

「出院了吧!」

我如是猜想,心中有點寬慰,同時產生一點點帶著罪惡感的失望。不管一個孩子有多可愛,你又有多渴望再看他一眼,你也不應該為著沒能在病房找到他而失望。

離開兒科病房,回到義工室時,見桌面上攤著一堆色紙,義工姊姊正在摺紙鶴。我好奇地問:「這些是布置要用的裝飾嗎?」

「不,不是,是要送給一位兒科病人的禮物。」

義工姊姊說那個小病人剛剛離世,這天下午是他的告別式。

「我昨天摺了一大罐星星,今天摺紙鶴,怕是摺不完囉!」她看著桌面上的一大疊色紙發牢騷。

我隨手也拿了一張紙邊對摺,邊問:「這些紙鶴是要送給他的家人嗎?」

「不。」義工姊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手上倒是不停歇地弄著小小一方色紙。「他沒有家人,醫院就是他的家。」

小男孩四歲多時,他的家人把他送來這裡檢查,發現他身患不治之症,接下來是一輩子的仗……從某天開始,他的家人不再來探望他,沒有人替他辦手續,他便一直出不成院。

也不曉得男孩明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只知道他總是很開心的模樣。「他看到女的就叫『姊姊』,見到男的就喊『哥哥』。唯有主治醫師例外,他是『爸爸』。」義工姊姊說。

我沒作聲,只是聆聽。

 

重逢

隔天回到義工室時,義工姊姊正拿著一本冊子在和其他義工聊天,主題是昨天的告別式。「瞻仰遺容時,我和那些護理師一人拿著一隻紙鶴走進去,一放下去就馬上出來了,根本不敢多看他一眼,真的跟睡著一樣……」

拿起那本薄薄的小書,原來是紀念逝者的冊子,在封面上,我再一次看到那個男孩。

我並不意外,這個結局甚至符合我隱隱約約的預感,只是這種方式的重逢,實在教人傷感。

小書內頁是眾多醫護人員和義工們的留言,當初我認為他有一群疼他的「親人」,這成了我唯一證實的猜測。

後來其他義工去吃午飯了,我便坐在椅子上,一邊翻那本小冊子,一邊聽義工姊姊說那個男孩的事,和她自己的事。

「他這麼一走,永遠不長大,倒沒什麼痛苦。到頭來傷心難過的,始終是活下來的人。」

我點點頭──其實那時我只是個中學生,哪能體會這句話背後的人生,直到好幾年以後,以醫學生的身分跟著醫師每日會見依靠維生器具存活的病童,才見識到成長是怎麼一回事。

這位義工姊姊能平平安安地長大,還有餘力做義工,也算是幸運之極。

義工姊姊得的病極惡,鮮有活過二十年的患者,她撐了過去。但半途多了這個同病相憐的小病友,她看著他來,又看著他走,到頭來,自己還是孤身一人。

她的童年記憶早已七零八落,男孩為她喚回了一些往日的碎片,直到男孩也成為往日。我聽著她說故事,內心幾乎忍不住要以「堅強」兩字形容她,然而,說不定這才是對她的侮辱。同樣是病人,樂觀的,認為生命是神聖的、是命定克服挑戰的,會從其他病人身上看出堅強;而那些悲觀的、軟弱的,認為生命充滿痛苦的人,則會看見命運。

其實病就是病,哪裡需要意義。

***

那男孩的監護權當然不屬於主治醫師爸爸,而歸政府的社福部門,只是他身上有病,無法住在寄養家庭,便留在醫院裡。義工姊姊平日空閒時便去病房那兒,要麼陪那孩子玩,要麼教他讀書、認字。她告訴我:「過年時,我趁他精神好,把他帶來這兒寫春聯。去年九月開學,他上幼兒班,已經學會寫字了。」

這大概就是我在過年時找不著他的原因。這是不是也算一種有緣無分?要是我們沒有緣,他大概不會在人海中發現我、叫住我,我也不會如此深刻地把他放在心上。

只可惜無分,我們終是只有一面之緣。

 

哪裡才是……戰鬥的終點?

多年以後,我巧遇當年任職於那家醫院的兒科醫師,補回我當年回學校上課期間,病房裡發生的故事。

原來,男孩在新年後染上了肺炎,情況轉差。為了他的醫療方式,主治醫師與護理團隊大吵一架,最後醫師拍板下了決定:「不插管……」我聽到這裡,擔心得幾乎滿頭大汗,生怕醫師與護理師從此形同陌路,其實都七、八年前的陳年舊事了,我這擔心未免來得晚了點兒。

我可以想像護理師們有多難過,他們的生命小鬥士說不定原可以靠著插管繼續戰鬥下去的。只是,戰鬥的終點在哪裡呢?

那孩子年紀太小了,沒辦法告訴我們他想不想戰鬥。悲觀的醫師與樂觀的護理師幫他填上不同的答案,為自己的答案抗爭,而最終悲觀者獲得勝利。

如果當初勝利的是樂觀者,我會不會再見到他?是再見到一個在醫院裡當義工的他,或是一個嘴裡咬著呼吸器的他?

上述畢竟都是猜測,歷史已成定案。

***

給傻傻笑著的你:

百年修得同船渡,或許我前生種下的因緣,只夠讓我今世於你在生時,為你拾一輛小車,於你辭世後,為你摺一隻紙鶴。

只是,若你不曾真正離開,我是希望你這回可以親手拾起這隻紙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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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  穆琳《病床上的選擇權:一個年輕醫師對生命與人性的誠實反思》/寶瓶文化

 

Photo:cherylholt ,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陳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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