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一次和學生見面，點名時總會為了一些名字的特徵，多問幾句。尤其遇到名字和我相同的字，當然特別關注，尤其是「鴻」這個字！ 點到他時，當著全班的面，我說：「和我一樣的鴻耶！那一定和我一樣聰明。」 這句話惹來一場訕笑，他也跟著傻傻笑著。 所以，在挑小老師的時候，我覺得學生聯合起來挖坑讓我跳。 因為我在國二才接班，同學們都已經很熟悉，只有我是新人，部分決定都要徵詢同學的意見，當我要選小老師時，他們就刻意選他來當我的小老師，而他也只是傻傻笑著。 ***** 上一任導師俊甫告訴我，早上要特別注意他，常常遲到。 我得到的訊息是：生活作息不正常；放學開始玩手機，玩到半夜，早上起不來。 開學後，每天早上六點半，我在離家上班前，都會打通電話叫他起床、盥洗、吃早餐。 他的回答都短短的一聲：「嗯。」 七點半的遲到門檻，他還是踰越了。 有一次，我耐著脾氣問他：「六點半就叫你起床，怎麼拖到七點半還沒辦法到校？」 他支吾其詞：「早餐店人太多，等了好久……」 看著他的個人清潔，連基本的都沒能做好，多嘮叨了幾句： 「頭髮要洗、牙要刷、衣服每天都要換、眼鏡也要洗乾淨……」 說得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怎麼那麼煩人。 把他帶到辦公室裏，仔細了解他的狀況，有沒有哪些是我能盡點力的？ 這個年紀的孩子，沒辦法清楚表達，作完整的敘述，往往都是我們對孩子的家庭畫出基本的架構，再讓孩子填空格。我問問題，孩子回答，然後大致的家庭狀況就可以呈現出來。但這招對他沒用，因為大部分的答案都是「不知道」。 如果孩子對自己切身的問題，大部分都是「不知道」，我們怎麼能有辦法要求他在課業上有所成就呢？在他的眼前，有太多不知道了。 對於生活的無奈，回答「不知道」，也許可以避開許多麻煩。 從他身上能了解的部分很有限，需要家訪來澄清。 他和父親相依為命，母親已殁，有一位姊姊在市區工作生活，沒有住在一起。 姊姊偶爾會回來看他，帶他出去吃飯、理髮。 在聯絡簿上曾讀到他抱怨姊姊的爽約，讓他等到週休，又沒來接他。 關於母親的事，他還記得多少？他說是小學五年級的事，母親從醫院回家，就過世了。他放學回家時，已經入殮。 「有見到媽媽最後一面嗎？」 他搖搖頭：「爸爸和姊姊有，我沒有。」 「現在，晚上只有你一個人在家嗎？」 「爸爸沒去跑車時，就會在家陪我。如果要去跑車，就只有我一個人在家。」 他的理所當然，讓人覺得心疼。 「衣服自己洗、晚飯自己吃……，自己吃、自己睡，早上誰叫你起床？」 「爸爸會打手機叫我起來。」 「那就要起床，別賴床。」 他還是傻傻笑著。 ***** 露營結束，孩子們都體力耗盡，利用週休二天好好休息。難免會有幾個孩子的稟賦比較弱，星期一還是會因為生病而請假。他就是其中一個，連續請了很多天的假。 我問他，有人照顧你嗎？他說爸爸在家。 又有一次，早自習結束，他還沒到校。我打電話給他。 無精打采的聲音傳來：「老師，我要請假，人不舒服。」 「要請爸爸打電話給我，才能請假。」我沒好氣的說。 電話掛斷。沒多久，他的爸爸就打電話來： 「老師，孩子生病不舒服，要請假一天。」 「沒問題，要保重。身體好一點再來學校。」 「謝謝老師。」 「不客氣。」掛上電話，我陷入沉思。 他的爸爸台語的腔調是南投的口音，而我的父執輩落根在竹山，這種腔調讓我倍感熟悉溫暖。 突然想到，如果我的父親還在世，他也是個跑車司機，易地而處，我會不會和這個鴻一樣……，恍如隔世，俯首嘆息。 ***** 在班上推一個活動，請同學在聯絡簿的心情小語裏，寫上好朋友的優點和壞朋友的缺點，我來統計大家的建議，看看誰能收到最多的優點，最有人緣，再看看自己有那些需要改進的缺點，虛心接受。 當然他的缺點最多：愛跳出來嚇人、在座位上碎碎唸、衣服沒洗乾淨、身上有怪味道、大吼大叫……。 看在眼裏，這些缺點反應出他的寂寞，他想引起同學的注意，但是大家忽略了他的存在。他想要緊緊抓住的，往往都落空了。 他在聯絡簿裏寫著：我今天回家時看到可愛的小狗，我每天都會帶食物跟他吃。 只有公園裏棄養的野狗，會忠實等著他的到來。
聯絡簿裏的家長簽章欄位，從來沒有簽過名。 ***** 他是負責鎖門的同學，所以每天都會叮嚀大家關窗戶，關電源，自己再最後離開。 有一次要他幫我收同學的考卷，又正好在放學時間，他拖了好久才把門鎖好，拿考卷到辦公室給我。 原來，他把每張考卷都按座號整齊排好，並且跟我說有哪位同學還沒交。 其實，他很願意把事情做好的。 ***** 「你的運動服怎麼髒成這樣？」 「我都有洗，但是洗不掉。」 「會不會用漂白水？」 他搖搖頭。 我看看他衣服的尺寸，決定幫他買兩件新的運動服。 放學的時間，在他鎖好教室的門之後，要他到辦公室來，看看新衣服的尺寸合不合身。 請他不要再穿那件洗不乾淨的運動服了。 拿了運動服，他還是傻傻笑著。 ***** 後記： 小時候，我問過我的媽媽，名字裏的「鴻」字是怎麼來的？ 媽媽認真的說：「鴻是一種大雁，可以越過江河、飄洋過海去留學呀！」 原來，「鴻」是這個意思呀！ 「鴻」今年畢業了，我把這篇交給了主角。 希望我寫出關於他的文字， 能代替我守護著他。 而且跟他說了： 「畢業後，很想老師，可以把這篇網誌點出來看。」
謹以此文，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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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林志鴻
數位編輯：黃小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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