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思念父親的表情

謝謝你,帶我來到這個世界;謝謝你,成為我生命第一個愛我的男人;謝謝你,讓我遺傳你的堅強,在面對困境時,願意選擇絕地逆擊,即便獨走也不害怕。

閱讀是思念父親的表情

比起太過完美的回憶,多少存在些人性缺點的記憶會更令人懷念。──向田邦子

能說出口的,通常都不是最沉痛的。緘默於心的,卻是一生一世的傷口。

我和父親的關係,總遊走在斷抑或是不斷的抉擇關卡。

九歲後,父親的位置在成長系譜漸漸地缺席,我不懂,曾對他有過不可撼動的尊敬與摯愛,盤根錯節的戀父情結,如何能從記憶中狠狠地被連根拔起?

那麼傷痛的感覺,在成長的過程中,我怎會無感到可以置之不理?

親手讓父親從記憶缺席的那夜,所有好的、壞的,悲傷的、快樂的父親模樣,徹底從我心中出走。

細心的朋友問過我:在你的親情書寫中,獨缺父親的角色,甚至,有種絕口不提的負氣,難道那是一塊被封鎖的禁地?

絕口不提,是代表不愛了嗎?還是擔心提了,築起的高高牆堤,就會被鋪天蓋地的思念波濤,擊打而潰堤?

潛意識裡,我不容許完美父親的形象有任何崩壞的可能:父親是慈祥、詼諧、勇敢、慷慨……

父親無心的缺席,讓依賴書寫療癒的我,選擇以「留白」作為封存自己對父親若有似無的情感依戀。

長相俊美的父親,曾想要當位像劉文正似的偶像歌手,才二十三歲,就因我的降臨,被迫肩負起父親的責任。當年的他青澀浪漫,在根本不懂要怎麼當個好父親時,就當了父親,甚至,被迫要與青春說再見。

放棄人生的夢想,走進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世界,是在痛快啜飲青春純釀的年紀,這是多折磨人,又無奈的境遇。我曾偷偷地想:他有過埋怨嗎?他有過反抗嗎?還是懵懂到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

沒有太漂亮文憑的他,在陌生的城市,一無所依,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只能選擇「鐵工」的工作。

當年,那是賺錢最快,憑藉強健體魄就能掙錢的機會。

月初,父親會用沾滿鐵鏽的雙手,誠懇地拿著薪餉給母親。

那晚,母親會貼心地到雜貨店買瓶啤酒回家,用一瓶酒的美好時光,為父親的賣力慶功。父親彷彿脫口秀的主持人,說到眉飛色舞,也要我去小啜一口啤酒,共享同歡。

身為鐵工的女兒,從可悲可嘆的故事裡,提早認識現實社會的人生百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如薛西弗斯的荒謬英雄命運。

父親的身分,讓我在閱覽別人的故事,也在書寫自己的故事。

我崇拜父親的瀟灑,也感激他咬牙苦熬,那時候的我們,日子過得很清苦,心裡卻是很甜美的。

 

他靠兩隻手撐起我們母女的一片天

我們相互守護,從沒有在彼此的日子缺席過。

每次父親喝得微醺,就會把我舉高高,要我坐在他的肩頭遠眺世界。

他告訴我:「人窮,志不可窮,靠勞力賺錢,雖是辛苦,卻心安理得。」他從僅有的歷史常識,說著劉備、朱元璋出身寒門,最後為何能成為開創大局的君王,原因就是:英雄不怕出身低,我們絕不能向命運低頭。

偶爾,回想自己推動閱讀的每個重要時刻,父親的性格彷彿複製到我的意志裡,他對我的期待,一如我對學生的盼望:唯有教育,能讓貧家子弟安然翻身,唯有閱讀,能讓人人平等,與知識共舞。

父親偶會在喝完酒後,引吭高歌,唱著唱著,就把我抱緊緊的。

他豐沛的熱情,潔淨的眸光,總讓我感受到被愛的幸福。

直至今日,我才知道父親帶給我的影響,遠勝於我的想像。我對偏鄉教育的關注,對社會正義的追求,對學生不放手的癡心,都來自於我是父親的女兒。

如果,我們都可以活得理性一點就好;如果我們能收斂一點感性就好,我們的人生應該都能活得輕鬆些,也快活些。

骨子裡,我遺傳了他的性格,雖然,自始至終,我都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

父親外放而驕傲,從不以為鐵工這個身分,有什麼好隱晦的,常常在街頭巷尾,就大剌剌地把頭抬得傲然地走著。甚至,把我舉得老高,神氣地炫耀著:瞧,我的女兒有多與眾不同,她有多可愛。

父親喜歡聽我搖頭晃腦地讀古文,背唐詩宋詞,總和身邊的人說:「歹竹出好筍啦,我家小公主以後一定是拿筆坐在辦公室,吹冷氣的上班族。無論如何,我都會努力賺錢供她讀書。」

父親呀,父親,如果我們要算總帳,我還是想當你的女兒,因為,你是這個世間,第一個真心愛著我的男人。

 

莎士比亞說過:愛情是一朵開在懸崖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

母親的性格是內斂的安貧者;父親卻是不安分的海派者。

母親焦慮父親的海派,開始無力負載父親在外許下的有形與無形的「支票」。

曾經承諾要許母親一個更好未來的人,後來,不僅背棄誓言,隨著工作職位愈攀愈高,回家的時光也愈來愈少。

他的藍領身分,給了我們困窘的外在,卻給予我們安靜寧謐的內在;他的白領身分,給了我們榮華的外在,卻給予我們千瘡百孔的內在。

最後,恩愛夫妻遇到價值觀的背離,愛情在爭執裡愈磨愈薄,濃烈的感情漸漸走到山窮水盡,甚至,到了一點情分也不剩的局面。

緊縛在我們手上的親情絲線應然斷裂了,斷到任誰也不知如何能再把它串接起來。

母親自此不太願意再與我談他對父親的真正感覺。

我開始不懂要如何為父親荒唐的行徑做辯護,心目中那個像峻山一樣巍峨的男人,值得一生一世依靠的男人,為何會在一夕崩坍?

年少的我,對世界充滿疑惑與徬徨,歌德塑造夏綠蒂和維特,讓陷入煩惱漩渦的我,不斷地叩問「我是誰」。如何掙脫既有價值的羈絆,走出情緒暗黑的地窖,閱讀給了我答案,也讓我找到面對問題的勇氣。

我在經典小說中改寫年少陰鬱的心情,經典悲劇人物成為人生的懸問:

卡繆的《異鄉人》解決過內在的焦躁與人際的疏離;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不斷安慰我:「也許吧,我就像你,你也不愛任何人。我們這一類人也許不會愛人。」 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讓我知道:每篇好小說都是這個世界的謎,閱讀讓我習慣與孤獨共處。

曾經,我極度討厭自己浪漫多情的性格,它複製於父親,複製得徹徹底底。我開始刻意與人保持距離,不喜歡複雜的人際圈,憂鬱成了我的底色,沒有父親的日子,我變成透明的魚,沒有自己的顏色,也失去愛人的能力。

我試著用書寫找到眾聲喧嘩之外的寧靜;從孤獨的自處中看見自己獨特的姿態;抉擇的智慧、覺察的力量,在閱讀中不斷鍛鍊而累積,如今,能再次回望我和父親的關係,也是閱讀帶給我的改變。

承諾與謊言,愛人與被愛,遺棄與擁有,讓我不再決絕地捍衛固執的自己。

在書寫的流光裡,我憶起朱志清〈背影〉中,那段父子和解的情深。現在,我想以鐵工女兒的身分,和父親進行一場真正的和解。

謝謝你,帶我來到這個世界;謝謝你,成為我生命第一個愛我的男人;謝謝你,讓我遺傳你的堅強,在面對困境時,願意選擇絕地逆擊,即便獨走也不害怕。

父親是我專屬的光,也是我生命燦爛的太陽。

 

摘自 宋怡慧《療癒26顆破碎的心:怡慧老師的閱讀課》/寶瓶文化

 

Photo:Damián Bakarcic, CC Licensed.

數位編輯:吳佩珊、吳怡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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