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新書書摘 單程孤舟

余秋雨2018年1月18日又有新作,《門孔》,由天下文化出版。他邀請讀者來看看「這些文化前輩們,在艱難當中的努力、堅持,在門孔裡面守護門庭,又窺視著神聖,這樣的一個了不起的過程。」是余秋雨至今所寫的全部單篇記憶文學的結集,特別收入新作多篇,尤其是余秋雨與妻子馬蘭情感歷程的自敘「單程孤舟」也收入其中。以下是這篇文章的節錄。

余秋雨2018年1月18日又有新作,《門孔》,由天下文化出版。他邀請讀者來看看「這些文化前輩們,在艱難當中的努力、堅持,在門孔裡面守護門庭,又窺視著神聖,這樣的一個了不起的過程。」是余秋雨至今所寫的全部單篇記憶文學的結集,特別收入新作多篇,尤其是余秋雨與妻子馬蘭情感歷程的自敘「單程孤舟」也收入其中。以下是這篇文章的節錄。


網上幾次出現過以我妻子名義發表的《離婚聲明》,寫得洋洋灑灑,抑揚頓挫,國內很多網民都相信了,包括不少自稱是我們朋友的人。類似的事情前前後後還出現過多次,一會兒是妻子的「訴苦」,一會兒是妻子的「抱怨」,我們都不置一詞,因為那些東西實在太無聊了。後來,妻子實在厭煩那些圍著我們名字的聒噪,便發表了一個十字聲明:「若有下輩子,還會嫁給他。」
這十個字,很像山盟海誓,其實是對世界的了斷。


在這十個字背後,我們有過一次次隆重的交談。我不說「鄭重」而說「隆重」,並不是用詞不當。


在這個表達中,定向的「嫁」,成了接受「下輩子」的唯一理由。但是,這種定向的「嫁」,又必須依賴很多無法想像的機緣。那就是,一方踏進了下輩子,另一方也要跟著踏進,彼此還能找到。如果缺了一項條件,她見到的不是我,我見到的不是她,那也就不再投生做人。


無法想像的機緣當然無法實現。因此,也就無法有「下輩子」。

由此可見,這個十字聲明表明的是:我們不想再來這個世界一次了。

那麼,此生也就是單程孤舟,上面只坐了兩個人,有去無回。

把乾淨的心智留給生命的黃昏

我們兩人,都沒有悲觀、排他、拒外、厭世的基因。那麼,為什麼要做出這麼決絕的約定呢?
這可以借用一個比喻來說明。人們到各地旅遊,離開時總會有一個隱隱的決定。有的地方覺得還應再來一次;有的地方覺得還應再來很多次,而且介紹別的朋友也來;但也有一些地方,心中明白不應再來。

這次我們遇到的,是最後一種地方。這地方的名號有點大,叫做人世間。

在這個地方,我們也曾欣喜過,投入過,著迷過,但結論卻是清楚的:不應再來。
這是一個完整的結論,不僅是指生命過程,而且也指與生命相關的一切背景和環境。其中有很多可以留戀的誘惑,但仔細一想,這些都帶有自欺的成分。

看穿這一點是很早的事,因此我們夫妻兩人後來的日子,最符合那兩個成語:相濡以沫,相依為命。

生命的程式,先由小變大,再由大變小。我們曾經很大很大,大到覆蓋萬里,人人皆知;但後來又被我們自己的雙手捏走了一個個彩色大氣泡裡的一切,變小了。小到只剩下兩個人,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就是這次做人的全部風景。

當然,世間絕大多數人都會順世、戀世、頌世,我們只是異類。多麼不想成為這樣的異類,於是一次次地企盼、祝祈、探尋,也獲得過不少安慰,但最後,是冷冽的澈悟。
既然已經澈悟,那就應該在有生之年認真清理一番,把乾淨的心智留給生命的黃昏。

而且,這是一個沒有明天的黃昏。

沒有明天的黃昏,有一種海枯石爛般的洪荒詩意,就像那年在萬里夕陽下流浪在埃及西奈沙漠的焦枯山巒間。

體驗邊緣和孤獨的特殊修行

當時我的私人生活,也處於邊緣狀態和孤獨狀態。

這事說起來還與祖母有關。前面說過,祖母抱回自己最小兒子的骨灰盒後,獨自回到故鄉老屋等死。但是等到災難結束後,她還活著,最後心願是想看到大孫子成家。已經把孤獨奉為人生哲學的我對此並無準備,但面對這位長輩我必須應命,而且時間不容拖延。當時的中國社會中,可供最後一代大學生成家選擇的結構已經崩解,兩位老同學介紹了一名他們也不熟悉的女工。


草草登記後,對方並不理解我在商業大潮初起的背景下還堅守貧困日夜寫書,便自行去南方經商,五年多時間既無位址又無通信,後來帶來一個養女後又離開了。因顧慮長輩的心理承受能力我沒有道破這樁婚事的虛空狀態,最後在我的搭檔胡志宏書記的一再催促下才辦了離異手續。雖然養女歸於女方,我後來出於人道考慮,還是一年年撫養到她大學畢業、參加工作。

對於這樣的私事,我慌亂了很多年。後來還是受到佛教僧侶生態的啟示,才把心情安置。他們無家無名,卻能大善大愛,給世界帶來精神定力。我的遭遇不足為外人道,卻可以當做一種體驗邊緣和孤獨的特殊修行。

因此當時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住處附近的龍華寺,聽經誦,看袈裟。

我已不想成家,不料遇到了她。

她以自己證實了我

她,松炬十里,蒼山舞龍送出來的她,12歲拖著一個木箱子獨自去省城的她,已經譽滿天下。

18歲名震香港,20歲被選為全國人大代表,如此年輕已經成為一個著名大劇種無可爭議的首席。新聞媒體幾度在全國各省問卷調查最喜愛的演員,她每次都名列第一。

但是,如此赫赫大名,對於我這個也已經被盛名所困,正在竭力擺脫的人來說,並沒有什麼吸引力。她首先把我鎮住的,是表演品級。

那次,她到上海演出莎士比亞的一齣喜劇。當時正在舉行規模宏大的中國首屆莎士比亞戲劇節,國內外各個劇團已經輪演了20幾天,連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也來了,說實話,我已經看疲了。

但是,她的演出才看了5分鐘,我就坐直了身子,精神陡起。在她身上,莎士比亞不見了,黃梅戲也不見了,只有一個美好的生命在向世界傾訴愉悅,傾訴得既酣暢又典雅。這個美好的生命既不完全是劇中的角色,又不完全是她,而是包括所有觀眾在內的一種詩化的生存形態。因此,劇場裡所有的觀眾都全神貫注,出現了一種近乎凝凍的氣氛,直到演出結束。

看過無數演出的戲劇家曹禺走上台去,握住她的手說:「你在台上真是亮極了!」
那時,我已經出版了廣為人知的《世界戲劇學》、《觀眾心理學》、《中國戲劇史》、《藝術創造學》等一系列學術著作,對表演藝術進行過連篇累牘的專業論述,卻沒想到這一夜,發現了真正的極致狀態。

見到台下的她,是很久之後的事情。因為中間有一段不短的時間,我在國外講學。

台下的她,又出乎我的意外。

所有的名聲、成就、地位、讚譽,好像與她一點也沒有關係。文藝界很多成功者也會有一些謙虛的說詞,她連這樣的說詞都沒有,因為壓根沒有想過自己的成功。她當時已經是囊括全國所有舞台劇和電視劇最高表演藝術獎的唯一人,但她對於得獎幾乎沒有記憶,只把獎牌、獎狀、獎座全部交給劇院的辦公室,沒有一件留在自己身邊。她也完全不知道文藝界的升遷排位、潮起潮落。誰說起這一切,在她聽來好像是宋朝發生的事,滿臉陌生。

她深深沉浸在遠方的藝術之中,恰恰對自己所在的劇種很不在意。她所沉浸的遠方的藝術,居然是米開朗基羅、羅丹、梵谷和現代舞之母鄧肯,對當代,她關注麥可傑克森和梅莉史翠普。她熟悉幾乎一切西方現代派音樂,在中國的傳統戲曲中,則比較喜歡京劇老生和程派《鎖麟囊》的唱腔,以及崑曲《遊園驚夢》的那個核心唱段。

這樣一個審美格局,容易會有一點「恃才傲物」的氣息。但她不,一點也不向同事顯擺,只在內心默默享用。她平日見到不喜歡的藝術作品當然很多,卻不皺眉,只是轉過臉去觀看路邊的花草。

她也有不能寬容的物件,那就是傷人者、阿諛者和逞權者。只要聞到氣息,就不會有第二次見面。萬一見了,也像不認識。

真正讓我覺得相見恨晚的,是她由衷的無私。

由衷的無私,一般被看做是道德修養的目標,在她卻是一種本能,好像生來就沒有留下自私的縫隙。她的侄女不止一次地說,自己從小就驚奇地發現,大姑從來不考慮自己,大事小事都是這樣。我與她長談幾次後也發覺,她的思路再廣泛、再靈動,也不會有一絲一縷拐到自己的名利。而且看得出來,這不是故意掩飾,而是出乎天然。當她說起一個個想法,一個個計畫,你聽了很久也不會明白這一些對她本人有什麼好處。如果有人問起,她會立即迷糊,不知從何回答。

這總算讓我找到了知音。我由於早年經歷和佛、老信仰,已經從根子上看穿個人名利的虛妄不實,因此心底裡確實沒有自私的貯存。這很難讓一般人相信,他們覺得你出了那麼大的名,得了那麼多的稿酬,怎麼可能沒有名利思想?其實,我如果在乎個人名利,就不可能在災難中做那些危險的事情了,就不會在仕途暢達時辭職遠行了,就不會面對瘋狂盜版不加追緝了。如果說對自我還有執守,那也是執守人格和信念,而不是名聲和利益。對此,大家都不太理解。

幸好,她以自己證實了我。

我微笑著在心裡問:「原來她也是這樣?」

她也微笑著在心裡問:「原來他也是這樣?」

人們都斷定,自私是人的本性,因此都不相信世間存在著本性上的不自私。別人不相信不要緊,

自己相信就夠了。此刻,可以不說「自己」而改說「我們」了。

後來有人按常規詢問:「你們當初是誰追求誰?」

我們齊聲回答道:「那是用不著的。」

家,就是兩個人的孤獨

我的世界雖然大到無限,但是,外面的無限都不能吸引我。別人的家,是向世界出發的碼頭,而

我正相反,家是整個世界的終點。

我們夫妻,以畢生的實踐對「家」做了一個誠實的闡釋。家,就是兩個人的孤獨。

這種孤獨,是享受了如雷掌聲之後的最高享受。

這種孤獨,既對於空間,又對於時間。正像我們不對門外抱有幻想,我們也不對未來抱有幻想。

未來是密密層層的未知,盤根錯節的未知,瞬息萬變的未知。對未來的種種幻想,或許充滿好意,我們也就輕輕一笑,把門關上了,關上那扇通往未來的門。

那就可以回到本文的開頭了。

不管如何萬水千山、萬紫千紅、萬卷千帙,我們這趟世間行旅頗為簡單──
只有此生,只有單程,只有孤舟,只有兩人。
出雲入霞,如歌如吟
如此歸結,並不淒涼。
記得有人曾詢問我,此生是否幸福。


我毫不猶豫地給了肯定的回答。而且特別說明,我的幸福很具體,至少有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擁有一位心心相印的妻子;
第二,擁有一副縱橫萬里的體魄;
第三,擁有一種感應大美的本能;
第四,擁有一份遠離塵囂的心境;
這四個方面,都非常確定,因而此生的幸福,也非常確定。
單程孤舟,出雲入霞,如歌如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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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出自第期未來Famiy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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